5月10日,凌晨,马提尼克岛勒洛兰至圣玛丽航线,黑林格斯角。
黑林格斯角是临近圣玛丽镇的一处陆缘突出,跨度并不太大,不足百米的延伸带高耸陡峭,在正中一分为二,仅留出一条笔直的二十余米宽的通途,形成内崖外屏的奇特地貌,形制上与陆地那些雄关险峻神似。
这条奇特的航线被当地土著畏称为地狱之门。
地狱是克丘亚语的意译。
任何体系的神话与传说都不会缺少类似收容绝望,引导死亡的不祥概念,既然被郑重地用之以名,这一地区自然也承载过某些不幸。
这里是海盗们最喜爱的近海场,狭长的通途会生成稳定的强风,高耸的两壁钳制了视野,又让峡内无从去发现峡外的埋伏。
所以哪怕绕行需要多花半天的时间,熟悉本地海事的航船也会尽量绕开这片险地,转而选择更宽广也更安逸的沿岸航线。
当然,高贵的齐格菲肯定不熟悉这一带的海事,面对一条显而易见的捷径,他没有任何理由绕道。
幸运马蹄铁号的望台上回荡着尖锐的嗓音。
“前方捕获目标灯光,方向正南,距离8公里,顺风。航线确认,目标进入地狱之门!”
“果然不出我所料啊,纳尔洛先生”齐尔内德紧紧攥住手上的丝帕,“扬帆,加速,追上去!8公里的距离太长了,我们会错失掉最佳的攻击位置!”
副官担忧地站在边上,轻声提醒:“长官,我不怀疑您检查可疑船只的合法性,只是眼下是夜航,峡谷内光线不足,能见度或许不到1公里,冒冒然追上去是不是”
“你担心峡口有埋伏,少尉?”
“长官明鉴!”
“你多虑了,少尉。”齐尔内德冷笑着摇头,“地狱之门有进无退,目标又一直在我们前面,即使峡口真藏着海盗,目标也会把他们炸出来,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做出反应。”
“可您说了,目标有海盗嫌疑,峡口埋伏的很可能就是他的同伙!”
“你需要冷静,我的少尉。”齐尔内德不耐地甩了甩手,“第一,目标暂时只有海盗的嫌疑,没有任何证据能证实他们就是海盗。”
“第二,峡口的埋伏只是猜测,没有任何证据证实埋伏的存在。”
“第三,哪怕二者皆被证实了,可他们是同伙的可能性依旧微乎其微。”
“好好动动你的脑子,你的假设是对方明确知道我们尾随在后面,然后以自己做饵,引诱我们进入陷阱。”
“这可能么?可能性高么?”
“夜航状态下,瞭望形同虚设,肉眼是我们最可靠的观测工具,这意味着夜航的观测范围几乎不可能达到5公里。再考虑到峡谷的光源,身在其中,能见度或许只能保证可怜的1公里。”
“我们之间的距离足足有8公里,他们根本就看不见我们,而我们却可以通过风灯的火光轻而易举地追踪他们!”
“鬼祟之徒会把自己放在敌暗我明的不利位置么?只需要最基本的换位思考,你就能得出结论,他们对身后的追兵一无所知,所以才有足够的闲心去担心由擦碰引发的海难事故。”
“陷阱说是无稽之谈!他们已经死定了!”
“不久之后,我们就会在他们的惊骇当中后来居上,接舷,登船,杀光船上的每一个人,抢下他们的每一枚金币,神不知,鬼不觉”
副官被齐尔内德狰狞的表情吓得心惊胆战,满心的担忧早已经不翼而飞。
他啪一声并腿立正,肃容敬礼:“长官英明!”
鼓满帆的幸运马蹄铁号终于尾随着金鹿号踏入了地狱之门,齐尔内德孤立在舰艏,心绪早飞到血与火的战场当中。
他知道的。
他早就听说那些留在欧洲的贵族们已经变得糜烂和堕落,已经远远不能满足于纸醉金迷和艳游戏所带来的刺激。
为了所谓的有趣,他们开始玩弄人生。
残忍的豺狗伪装成圣徒,从人群中挑选喜欢的玩具,慢慢地挑起他们的,直挑到高处,等玩腻了,玩够了,再一击摧毁那通天的楼阁,享受玩具们凄美的绝望
多像啊
齐格菲纳尔洛是豺狗中的佼佼者,而齐尔内德他不就是那个愚蠢又可悲的玩具么?
为什么没能提早察觉?
天上不会掉陷饼,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之前却想不起来?
该死!该死!
无迹可寻的流言,敌意满满的雷诺,背诺弃信的普里奥,以及最后的,那块决定了一切的染血丝帕
如此精巧的游戏,让人身在瓮中而不自知,就算齐尔内德现在回想,依旧觉得叹为观止。
他输得心服口服!
但是!
高高在上的齐格菲并非无懈可击。
不管是因为身在客地还是为了继续这残忍的游戏,无论是什么理由,齐格菲把自己的身份藏了起来。
藏得太好了,好到知道真相的人在整个勒洛兰都寥寥无几。
齐尔内德敏锐地发现了最后的反击机会。
他用齐格菲的富有挑起水兵们的贪婪,又用根本站不住脚的海盗猜想为他们提供了行动的理由,这世上有谁不知道呢?
只有贫穷才是良善的唯一标准,每一枚金币的背后蕴藏的都是罪恶!
毁灭吧,毁灭吧!
既然自己的人生已经无药可救,那就让那个曾经高不可攀的豪门贵子给自己陪葬好了!
陪葬好了!
目视着眼前无边无际的黑暗,齐尔内德咧开嘴,露出满嘴齐整的白牙。
“我没有错,没有错。从一开始,就是这个世界错了。”
海峡的另一端,纳尔逊拄着指挥剑,神色默然地站在艉甲板的顶端。
他的眼前是一段漏斗型的海域,宽的那侧与大西洋相连,窄的那处就是黑林格斯角海峡航道的出口。
獾号和黄蜂号正以相对静止的平行姿态停泊在峡口两侧,两船间距不足30米,风帆全收,重锚入水。
这个姿态至今维持了超过四个小时。
昨天入夜,从科林伍德带来布网的消息开始,纳尔逊就已经命令獾号和黄蜂号从隐蔽点向战备海域转移,如此心惊胆战地躲藏了整个白天,直到入夜许久,两船才小心翼翼地进入到预战阵地。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时大概是晚上九点到十点。
虽然洛林承诺会在启明星升到顶点之前把目标诱进网里,但双方毕竟是第一次合作海战,哪怕有舅舅的担保,哪怕坐拥海校时巨大的夸赞,纳尔逊依旧担心洛林能否如约而至。
海洋的不确定性是坚实的陆地无法比拟的,一股风,一道浪,一块顽石,一次吵闹都可能让航行崩溃,个人英雄主义在海上全无意义,船上只流行集体,能依靠的也只有集体。
可洛林似乎更擅长单独行动,带着他的船,带着他的人,全不需要他们的协助,换句话说,也不给他们相互了解的机会。
“啊!能不能到,什么时候到,怎么到?”
纳尔逊咬着牙把吐出来的字全咽成了威严的闷哼,刚要例行公事般重新动员,耳边突然听到奇怪的水声。
他看了眼大副,大副点头道:“是破浪声。”
“破浪声?来的会是金鹿号?幸运马蹄铁号还是别的什么偶蹄动物?”
破浪的声音越来越近,那船的速度却没有半分消减,不一会,一道巨大的船影从獾号和黄蜂号正中驶出,鼓满帆装,乘风远去。
纳尔逊借大船的灯光看到了洛林的样子,在交错而过的一瞬间,他扬手投出一枚鱼叉,鱼叉的尖锐被布条包住,叉身的长杆缠着丝绸。
“是信么?”纳尔逊问,“立刻取来我看!”
水兵们奔跑着把洛林的信笺送了上来,纳尔逊一手抖开,只见上面歪歪斜斜印出几行字迹:
马蹄铁是我的,别弄坏了
纳尔逊猛然爆发出连声大笑:“灯讯黄蜂号,起锚,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