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杰趴在一个小土坡上,身边是埃德萨伯爵鲍德温。
被九月烈日晒干的枯草,完美地遮蔽住了他们俩。
罗杰透过枯草的空隙,看前方那一大片的碎石戈壁滩。
他看到鲁杰罗带着他的部队,后撤进了戈壁滩。
他们跑得并不快,时不时还回身打个反击。
他们后面乌压压4000个突厥弓骑兵,如同凭借数量优势,向狮子发起进攻的非洲鬣狗。
每当重骑兵返身回击时,他们就止步并且退后。
但他们退得并不远,似乎吃准了重骑兵追不上他们。
而重骑兵的反击也不坚决,总是虚晃一枪,然后就继续撤退。
于是这些叛变的突厥人,就又围着追了上来。
他们追着追着,离鲁杰罗的重骑兵近了,就射出一阵箭雨。
然后在重骑兵们骚动着想要反击的时候,又退回去。
这些人追追、停停,在碎石戈壁滩上穿行。
罗杰看他们还有段路要走,他闲着无聊,问鲍德温:
“你那个手下都被对方的钉头锤开窍了,你也不管?”
鲍德温沉着脸回答:“还不是吉拉德那个疯子,死命地缠着我。
“之前还把约瑟林的头打伤了,幸好伤得不重。
“说好演戏的,他打那么猛干嘛?
“我要不是全力与他周旋,也非得给他打伤不可,哪有空去管别人。”
罗杰回忆着之前的那场决斗。
他想,毕竟大家不是戏子,都是真正的、平日里厮杀惯的武士。
在众人的围观下,为了面子,谁也不想输,于是都使出了真本事。
原来说好的演场戏,就这么打着打着,打成了真的决斗。
罗杰抱怨着:“都是基督徒兄弟,那个拿钉锤的下手也太狠了,他是真的想要你们埃德萨人的命吧?”
鲍德温说:“有可能。”
“他疯了?”
鲍德温:“或许是以前的积怨,或许他有亲人死在埃德萨骑士手里,谁知道呢?”
罗杰:“还是因为你和唐克雷德的那场对决?”
鲍德温:“那不是对决,是侵略!
“是唐克雷德为了谋夺埃德萨发动的侵略战争!
“那场战争里我们埃德萨死了不少人,当然我们也杀了不少安条克人。
“不过我们是正义的,他们是非正义的。”
罗杰能明显听出鲍德温语气中那强烈的怨恨。
这事已经过去了很多年,甚至唐克雷德也已经去世,可鲍德温却还放不下这股怨念。
所以那些曾经结下血仇的安条客人和埃德萨人,虽然现在面上达成了同盟,但心里却未必就能放下。
于是说好的演戏,打着打着就打成了生死战,也就不足为奇了。
罗杰想到,当时鲁杰罗戳自己的那一匕首,可是一点都没什么客气的意思。
如果不是自己的锁子甲够坚固,自己就真的交代了。
当然,似乎自己打到后来也没放水。
之前强压下去的,对于鲁杰罗侮辱言语的怨恨,在那一刻都爆发出来了。
当时就想着把那臭嘴给砸烂了,也真的砸了。
要不是对方喊了投降,自己真的会把他打死。
罗杰有些惭愧,自己那个做场戏、假装内杠的建议,差点就引发了真正的灾难。
他想,关键还在于自己对这块土地上,各类人群间的矛盾,了解得不够深刻。
现在他有些明白了。
这里的水,很深,也很浑。
就在罗杰胡思乱想的时候,鲁杰罗带着部队跑上了小土坡。
随后他命令安条克骑兵们转身列阵。
敌军看到鲁杰罗的部队不再逃跑,就慢慢地压了上来。
鲁杰罗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对趴在地上的罗杰和鲍德温说:
“你们两个基佬在草丛里这么久,干得爽不?还有力气打仗吗?”
鲍德温闷闷地说:“决斗的时候我真的很想杀了他。”
鲁杰罗不知道是真没听见还是假没听见,他继续嬉皮笑脸地说:
“嗨嗨,你们两个别光顾着自个儿亲热,把我排斥在外。”
罗杰也狠狠地说:“我也是,当时恨不得杀了他。要不,我们现在把他做了?”
鲍德温赞同道:“很不错的建议。”
鲁杰罗用颤抖的声音说着:
“不不,你们不能这样,我们现在是盟友,大敌当前,应该一直对外。”
鲁杰罗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在害怕,但如果配合上他那夸张的表情,谁都能看得出他只是在调侃。
而后鲁杰洛又补充道:
“我其实并不是想拆散你们,我只是想加入你们。”
罗杰牙痒痒的,恨不得现在就跳起来,把这家伙给剁了。
之前打掉了鲁杰罗几颗牙齿,似乎让这个混蛋的毒舌有了更大的发挥空间。
鲍德温受不了这个臭嘴,他说:“我们也去准备吧。”
随后他抢先翻身,下了土坡,跑到他59个埃德萨骑兵中间。
罗杰跟在鲍德温后面也下了土坡,回到在土坡后面整齐列队的,20个亲卫和600个诺曼重骑兵的队伍里。
当小土坡顶端的鲁杰罗吹响了进攻的号角后。
罗杰和鲍德温身先士卒,带着骑兵们冲了出去。
他们翻过了土坡,汇合着鲁杰罗的部队,好似一道钢铁洪流,在满天箭雨下,冲锋。
叛军的4000个弓骑兵,如同腐肉上的苍蝇被驱赶后,“轰”的一下散开。
他们转身拼命地跑,想要拉开和重骑兵的距离。
但是这些突厥人座下的马,仿佛被施展了魔咒,不愿意快跑。
有聪明的突厥人似乎发现了地形的奥秘,他们大声喊叫着。
罗杰听到友军里有懂突厥语的战士大声喊着:
“他们看穿了,快,追上他们!别让他们逃了!”
罗杰冷笑,就算突厥人明白了,又如何,想要跑,晚了。
在他们进入这片碎石戈壁滩后,就已经踏进了陷阱。
这陷阱精妙之处就在于,它只有在高速行进的时候才会成为陷阱,平日里,它是可以供任何人通行的坦途。
或许有的突厥人在进入这片戈壁滩的时候,就已经明白,这里不适合快马疾驰。
但当他们觉得自己胜券在握时,自然不会在意这一点,或许还觉得这地形不错,可以让基督徒无法快速地逃跑。
直到他们发现基督徒的力量突然增加到他们无法承受。
罗杰一边得意地想着,一边小心地追击着。
他放松缰绳,放任“礼物二世”自己选择合适的落脚点行进。
他信任自己的马,完全不去催促它,或者试图控制它。
有心急的突厥人,发狠用匕首刺进马的臀部,逼着马跑。
谷</span>他们的马虽然立刻就跑出了速度,但很快,便一个个前冲着跌倒在地。
马上的突厥人被甩了出去,重重地砸在干硬的戈壁滩上。
他们只是用布缠着的脑袋,砸在碎石上,如同熟透的西瓜一样爆裂开,红的白的都飞溅了出来。
他们的尸体,和瘸了腿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马,成了同伴逃生路上的阻碍。
后面的弓骑兵不敢重蹈他们的覆辙,小心地躲避着碎石,挑着路跑,或则放任马匹按照它的意愿跑。
但这些人身后的突厥人不答应,看到越逼越近的基督徒,他们慌乱而又紧迫地逼着前面的人快跑。
混乱中更多的马踩到碎石倒下,并且绊倒后面跟随的人马。
罗杰仿佛看到了几千个装在敞开鱼篓里的螃蟹。
于是这些“螃蟹”被重骑兵们追上。
眼看逃不掉,好些挤在后排的突厥弓骑兵发了狠,转身挥着短刀与重骑兵厮杀。
但这只是自寻死路。
他们的短刀根本没有办法对钢铁猛兽一般的重骑兵造成任何的伤害。
而在骑枪爆裂声和铁剑的寒光中,这些突厥人都被撕裂、绞碎。
罗杰已经不知道自己杀了几个人。
他一直在冲锋,不管不顾地砍杀任何阻挡在他面前的,没穿盔甲的人。
罗杰一点都不管那些捅向自己身躯的短刀。
事实上那些短刀也捅不到他。
在靠近他的身体之前,握着短刀的手,就已经被罗杰的剑切断。
罗杰不停地左右劈砍,横斩,突刺。
他切开他们的喉咙、身躯、手脚......
罗杰甚至产生了幻觉,觉得自己是在玩一款切水果的游戏。
他要做的,就是不停地切开、切开。
罗杰在所有裸露在空气里的皮肤,不管是人还是马的身上,割裂出巨大的伤口。
他无暇顾及被自己攻击的对象是否已经受到足够致命的伤害,或者已经死去,完全无需再补上一剑。
他只是劈砍,切开所有挡道的物体。
血飞溅在罗杰脸上、身上,如同瓢泼。
他只能不停地用盾牌的绑带去擦拭流到眼睛上的血水。
就像在暴雨中为了看清道路,而不得不反复抹去脸上的雨水一样。
这阵“暴雨”似乎持续了很长的时间。
罗杰不清楚这段时间究竟有多长。
他只知道自己挥剑的手臂,因为肌肉的酸痛,以及肘部凝结血块的阻碍,而变得不再灵活。
直到突然间,他眼前一亮。
罗杰看到了大片的蓝,那是洁净的天空。
他也看到了大片的黄,那是干旱的戈壁滩。
远处奥伦特斯河反射着烈日的光辉,就像一条蜿蜒的白色缎带。
零零星星的突厥弓骑兵正在淌过那条河,他们都是幸运儿。
罗杰扭头回看。
满眼的红。
埃德萨骑兵的深蓝、安条克骑兵的浅蓝、十字军骑兵的白,都不见了。
他们,以及其他所有追击的重骑兵身上,只有一种颜色,那就是鲜艳的,在阳光下闪着亮光的红。
而在反抗的、挣扎的、倒在地上惨叫的、呻吟的、趴着不动的、裂成碎块的突厥人身上,也只有一种颜色,同样鲜艳的,闪着亮光的红。
到处都是血。
那里的戈壁滩不再干旱,土壤被浸润到无法再吸收更多的血液,只能任由它们在地上流淌。
痛苦的呼喊,临死的惨叫。
被恐怖压垮的人在绝望地祈祷。
这些声音其实一直都没有断过。
但之前专注于切割的罗杰,只觉得这是与他不相干的、无意义的噪音。
而现在,当他正视这片人间地狱时,突然之间,所有的声音都变得具体。
它们冲进了他灵敏的耳朵,让他感到一阵阵的头晕和目眩。
于是罗杰又回头。
顷刻间,这些具体的声音又变成了与他不相干的、无意义的、可以忽略的噪音。
他看到,蔚蓝的空中,一朵白色的云在悠悠荡荡地漂浮。
如同缎带一般的河边,几颗小树在风中轻轻摇曳。
大片土黄色的农田里,点点滴滴的绿色是如此的生机盎然。
一切都简单的如同一幅油画。
于是罗杰骑着马朝着奥伦特斯河跑去。
他并非是去追击那些幸运儿。
那些人已经过了河,正在以极快的速度缩小为一个个黑点。
他只是想去河边。
当罗杰来到了静静的奥伦特斯河旁。
他低头看着几乎无法察觉流动的,像镜子一样的河面。
那里面是一个浑身通红的人影。
既熟悉又陌生。
那人弯曲的胳膊肘下,有一条如同冬天屋檐下冰柱一样的,长长的红色凸起。
那是不断淌下的血液凝结而成的血柱。
罗杰跪下,埋头在河水里。
他把杀戮抛在脑后。
他也不再去想,这片土地上,人和人之间,理不清的仇恨。
他只想把自己洗干净。
把头上、脸上、身上,手上的血都洗干净。
把所有的污垢都洗干净。
把所有令人厌烦的东西都洗干净。
他并不害怕战斗,他很小就开始战斗了,他也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他不止一次用事实证明了这一点。
但今天流的血实在是有些多了,多到令他厌烦。
但是无论罗杰如何用力地搓拭,似乎都无法把那些已经凝结的血液从他身上完全擦去。
它们似乎已经渗透进了他的皮肤里。
罗杰不停地擦,不停地擦,两只手上的皮肤被他擦得通红。
“你这样洗没有用。”
罗杰停下,抬头看着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的鲁杰罗。
对方罕见的一脸肃穆。
“鲜血只有用鲜血才能洗干净。”
罗杰黯然地看着眼前的河水,一滩红色正在那里缓缓地蔓延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