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9章

我跟着龙骧军操练,直到正午,便在军中用餐。

王祁替我端来吃食,又盘腿在我身边坐下,看着碗欣喜地道:“今天又到了吃肉的日子,原来又已过去十天!”我瞧着他碗里还没有我拳头一半大的肉,略有心酸,道:“是我没当好主公,将士们只能十天吃一次肉。但等我军……”我本想说打败了朱袭,至少可以五天吃一次肉,忽想起打败朱袭非依赖杜俊亭之力不可,心中又再度沉重起来。

王祁忙笑道:“主公,将士们跟着你之前可是一整个月都闻不到肉香味,如今一个月能吃上三次肉,做梦都要笑醒啦!据说赵储芫的兵逢年过节才有一次肉吃,可比咱们苦多了。”

我闻言心里不觉苦笑。王祁哪里知晓,赵储芫爱惜百姓,一向减租减赋,军费吃紧,因此兵士只能勉强吃饱。而亚父为了替南剑之盟多招募兵丁,以绝不挨饿,还能十天吃一次肉来吸引健儿从军,却不得不向辖下百姓多摊派税赋。

我却不知哪一种做法才对?前者百姓爱戴却苦了将士,后者将士拥戴却苦了百姓。做一个主公,可比我之前以为的难多了。

王祁见我失落,忙又道:“总有一天,待主公灭了朱袭和霍威,天下太平,到时天天都能吃肉,人人都能吃肉!”

我笑一笑道:“但愿有这样一天。”

王祁两口吃完了肉,意犹未尽,我又将自己的肉夹到他碗里,道:“我不爱吃肉,我爱吃鱼,你替我把肉吃了吧。”

王祁笑着道:“多谢主公。”

普通兵士和小将官虽然十天才有肉吃,但王祁是我亲领的龙骧军的正指挥使,按他的爵级足可顿顿吃肉,他却也是十天才吃一次肉,为的自然是要与士卒们同甘苦。

这正是我赞赏他之处。

王祁高高兴兴吃着饭,又不时向我看看,忽地想起甚么似地道:“主公昨日宣布婚讯时,可曾见到萧娘子的脸色?”

我一怔,不知他何以忽然想到萧疏离,摇头道:“未曾留意。她……神情有异么?”

王祁面带同情地道:“主公说要娶杜家小娘子,萧娘子她面色登时白惨惨的,眼神……很是伤心。”

疏离会伤心?我不禁开始想像她伤心时会是何样的神情。

疏离喜欢我么?疏离喜欢言眺么?这刹那我眼前只有那出傀儡戏中的奢帝私生女,以手指蘸墨在桌上画出金弦弓的萧家公主。

伤心?她是怕我与杜家联姻之后更难杀我夺权么?

我不知如何答话,只沉默不语。

王祁认真地道:“主公与萧娘子实在是一双璧人。”

我想到今后还不知是我杀她还是她杀我,不禁苦笑:“萧娘子……她自有她想要的。”

下午我又在龙骧军中同将士们共打马球,傍晚牵马回马厩时见钟韶庆正满面笑容候于一旁,似是有事找我。

我有些诧异,于是打发身后的两名亲卫牵马入马厩,道:“钟将军可是有事找我?”

钟韶庆忙道:“是,末将有事禀报主公。”他向左右看看,见附近再无旁人,便低声道:“今日一早,末将手下来报,说是副盟主一早离山,脸色十分怪异。他孤身一人,未带任何随从亲兵,末将有些不放心,就派几个身手好的远远跟了去好暗中保护副盟主。”

我心中一凛:“这钟韶庆好大的胆子,竟敢派人跟踪副盟主!”不禁向他看了一眼,只见他面带谄媚之意,眼神虽恭敬,却难掩探寻之色,只欲看我脸色如何。

我尽量不动声色,温言道:“言眺跟我说过,有些私事要办。你们一路都未被副盟主发觉罢?”

钟韶庆忙道:“兄弟们都很小心,而且副盟主一路上都心事重重,应该毫无察觉。后来副盟主渡了江,兄弟们不太好跟着,就回来了。好教主公得知,末将并非要跟踪副盟主,只是怕他单身一人,万一有失,他到底是主公义弟,到时便不好向主公交待……”

这说辞,话里话外都是在向我表忠心,根本不拿言眺当副盟主看待。

我心想倒看不出这钟韶庆军功赫赫却竟是个奉承拍马之辈,一心想要讨好我,只淡淡地道:“言眺有的是暗器□□,他不伤人便是谢天谢地了,无人伤得了他。今后他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不必派人跟着。”想了一想,又正色道:“积艳山上下一体,我信任钟将军,也信任每一位将士兄弟。日后有事可直接来报我,不要擅作主张。”

钟韶庆口中干脆应着“是。”看向我的眼神里却仍有犹疑之色,我不禁想起他适才所说的言眺脸色怪异,心里也是满腹疑问。

我回房用了晚膳,便如先前所期盼的一般,果然感到身子疲乏,正打算洗濯,程进又敲门来报道:“主公可知,今日大元帅失手摔了玉如意?”

我一阵讶然,不由无语。亚父武功高深,纵有一时失手,也必能及时出手抢救,他不及抢救,必是因当时心神大乱而无暇他顾,到底何事令他如此失神异常?

程进也是满面不解之色,道:“那时,我奉了主公之命,将主公的生辰八字去交给大元帅与杜家小娘子合八字,不料大元帅一见之下便脸色大变,失手掉落了玉如意。”

我的生辰八字?我不禁满腹疑问,我的生辰八字有何不妥之处?

程进接道:“大元帅只喃喃道:‘是酉时,不是卯时,是酉时,不是卯时……’,末将也不敢多问,只是来向主公禀报一声,好让主公心里有个计较。”

这几日人人怪异,自从我那日对言眺……开始,仿佛整个积艳山都陷入一场梦魇之中,各个不由自主,似被鬼神操纵。但这世上是否果有鬼神?若真如此,是否该当请高人来想个厌胜之法?

但亚父自己就是有道之人,若真要厌胜,他自己便能作法。一想到此,我有些哑然失笑。

我见程进面上微有恐惧之色,道:“近几日来,山上可还有……其他不寻常之处?”

程进想了一想,道:“对了,有两个亲卫说,那日大元帅与杜俊亭使者一同观星,不知如何起了争执,大元帅说是吉相,杜俊亭使者却说是凶相,两个人吵得很凶,后来就不欢而散了。”

我道:“他们可曾听清,吉相凶相说的究竟是何事?”

程进摇头道:“未曾听清。”

我看着书案上自己的右手,只觉得房中似是有些吵闹,我又不禁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左手手背与右手无异,但我心知掌中有一片巨大疤痕,丑陋异常。

我无论如何也不愿翻开左手,再见那疤痕一眼。

一阵怒气直冲我心头,如此丑陋之物,怎该在我林睿意身上?

我将左手握拳,慢慢翻转右手,右手掌中虽有硬茧,却是皮肉润泽通透,如象牙所雕,又如好玉,这才是我林睿意之手。

有人一声轻咳,我猛地醒悟到自己正和尚书令议事。

我正了正脸色,看向面前的甘允。

甘允明知我走神,脸上却并无不快之色,只接道:“大将军已派石明将军率四万军,离此三十里处据渌水而守,以作呼应,又令熊煌将军率五万人马把守环沙要冲。副盟主与耿将军所领大军此时当已抵达紫牛,料想当驻扎于留仙台。”

我点点头,道:“我岳父处,可有军情报来?”

甘允摇头道:“尚未收到。”

我又道:“我吩咐五妹留在南汀看守睿琛,睿琛可有异动?”

甘允垂下双眼道:“小娘子甚是安分,想必已经知错,今后定会诚心悔改。”

我“哼”了一声,道:“她若再不安分,我便将她交出,任凭杜俊亭处置。”

甘允微微一笑,明知我的狠话只是说说,绝无可能做到,转过话题道:“小娘子年纪已是不小,主公也该替她安排婚事了。”

唉,当日我若答应了宋礼城的提亲,何来今日种种惨祸?连郭灵都不必送命。

郭灵自小侍奉我兄妹二人,从来以我之喜为喜,以我之悲为悲。我却教导出如此亲妹,毫无恩义可言,视人命直如草芥,令他死于非命。

来日九泉之下,我实在无颜见他。

我强忍住心中绞痛,点点头道:“待战事告一段落,我即刻替她安排婚事。她若实在不喜欢宋三,我南剑之盟军中大好男儿任她挑选。”

甘允道:“正是!”

一时间两人默默无言,我不小心瞥到无意间舒展开的左手掌中露出的伤疤一角,心里想起的却是杜诜。

我将不再娶妻,杜诜会是我唯一的妻子。

我踉跄着走出卧房,走到一棵白梅树下,一时想要提剑杀人,一时又想要横剑自刎。

我何以成了这般模样?我何以成了今日这孽果?

怒恨两生,我不禁仰头一声狂啸,催落梅花纷纷,只觉自己如癫似魔。

也不知过了多久,近旁一人轻声道:“主公,有一位太初先生送来一个木匣,主公是否等到明日再看?”是程进。

听得“太初”两字,我募地清醒几分,道:“拿来。”

程进点亮火折,奉上木匣,轻轻退下。

我唤来两名亲卫,点起火把看时,只见匣上字条写着:“君非俗人,敢以深夜相扰。”

我令亲卫即刻打开木匣,取出匣中字卷,缓缓展开。

是太初先生的字,一定是太初先生的字。除了他,我不信世上还有其他人能写出这样的字。

世间终是有知音的,世间终有一人,不得不令你倾慕景仰。

吾道不孤,吾道不孤!

似乎有水滴到我的衣襟上,我伸袖一抹,才发现自己满面都是泪水。崇山,冰瀑,花鸟与云霞,这世间所有的景致,加在一起也比不上这几笔的曲折跌宕,迤逦回旋。

囊括尽了万物之美,却又竟然毫无尘世烟火之气。唯有子建复生,才能道出这笔法的妙意罢?在我,词穷语尽,只能说出“不俗”二字。

一名亲卫低声道:“主公,太阳就要出来了。”

我愕然抬头,果真见一轮红日正要喷薄而出,而我手中的火把不知已熄灭了多久。再看两名亲卫时,只见他们执字卷的双臂已在不住地颤抖。

我小心接过字卷道:“有劳了,你们且下去休息。他日我必有赏。”

进了卧房,我将字卷轻轻在案上展开,仍是移不开目光。如此佳笔,实在世间罕有,实在舍不得有一刻的闭眼。我终于明白当日秦始皇为何在读到韩非文章时会嗟叹:“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能得见如此笔法,我死亦何恨?

门外忽地传来甘允叫声道:“主公,主公,你可曾起床?我有要事来报。”声音颇凄厉。

我打开房门,只见甘允神色比声音更凄惨,颓然道:“昨夜石明将军被颜机偷袭,全军覆没!”

我一时不敢相信,道:“石明与颜机隔渌水对峙,前番我军已探明铁棺材军中并无大批船舰,其如何能在夜间渡渌水偷袭我军?”

甘允呈上一物,道:“颜机虽无船舰,却能在渌水之上搭建浮桥,只半个时辰便已渡五千人过河,我军不曾防到他竟有此能耐……唉……四万人……”只摇头哽咽。

我茫然接过他手中之物,见正是石明惯用的一柄石锤,心里已是一片冰凉,道:“石明将军……如今……可有他的下落?”

甘允摇头,我心知一名武将在沙场上失了兵刃会陷于何等境地,但石明为人直率,便如他的兵器一般,我心里总盼着他只失手被擒,性命能够无忧。

我怔怔地看着石锤,却恍恍惚惚想起昨夜之梦,梦中景象奇诡又令人迷醉,欢愉放纵,似乎已穷尽我一生所求,醒来却只令我狂怒绝望,忽地想不起甘允来寻我何事,只抬头讶然看着他。甘允脸色微变,道:

“主公也不必太过忧心,只是小小失利,大将军定能重整旗鼓,为四万将士报了此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