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7章

郭随面皮由青转红,堪比身上红袍,还未答话,他身后一人忽道:主公,御风请战,为亡弟报仇!说话之人身着雪白蝉衣,腰束鲜红缂丝腰带,刀锋般狭长的脸上冷漠傲然,刀锋般狭长的眼盯在言眺的脸上,手中紧握一柄狭长的刀,刀鞘扁细,似乎鞘中刀只有刀锋没有刀背。

难道此人是刘泾或杨运手下,与我有杀弟之仇?可是除了刘泾和杨运,我还杀过谁?

言眺已道:你是何人?和我有什么仇?

蝉衣人踏前一步,将手中刀握得更紧,狭长的眉眼竖起:我弟为杨运帐下贺披云,你刺杀杨运后,他自杀殉主。

原来如此,果然这笔帐应该算到我头上。

言眺哼了一声,道:你们兄弟本来分侍两主,他即便不死,难道日后你们不会手足相残么?贺御风冷声道:我杀他可以,他杀我也可以,若是别人杀了他,却不可以。

赵储芫一拍桌案,沉声道:赵某有言在先,今日相聚,只为会饮赏景,不动兵戈。谁若相违,休怪赵某无礼!

他身后谢无常按剑而出,瞪着贺御风,眼见贺御风若出手,他即刻也会出手阻拦。

郭随看了看谢无常,微一犹豫,举手示意贺御风退下:今日既是赵公做东,我等便暂从赵公之意。

左首案上朱袭本来一言不发,此际忽然起身,缓步走到言眺面前,仔细打量一番,忽然道:你不是林三郎。语调平静,语气却不容置疑。我心下一惊,他已向我看来,道:三郎既已到此,何必藏头缩尾?

我心知无法再隐瞒,伸手取下□□,道:林睿意失礼,请恕罪。他是我义弟言眺,因担心我有失,故冒名顶替。郭随与赵储芫俱瞠目结舌,看看我,又看看言眺。

言眺站起身来,剥下□□,不解道:好你个老儿!我自问这两张□□做得巧夺天工,任谁也看不出来,你是如何知道的?

朱袭看了一眼言眺手中的面具,道:你便是华山顶上以暗器射杀刘泾的剑岭言眺?好一只千变万化如意妙手!这面具的确巧夺天工,与真者无二。只是,面具虽不会说话,人却会说话。

他向我微微一笑:三郎目灿灿若岩下电,与众有别。更何况神与灵,气与质,又岂是区区一张□□所能掩盖的?你一进帐,我便已怀疑你才是真的林三郎。他顿一顿,接道:再者,适才言君发怒之际,双耳通红,面色却是不变,不符常理,显见不是真面目。

好厉害的人物,好厉害的眼光!恐怕来日他也是我的劲敌之一。

赵储芫苦笑道:朱公真是目有神光。我与郭公都白长了一双眼睛!

我再次告罪,众人重新入座,一旁童子筛酒上来。赵储芫举杯邀饮,三杯过后,道: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自汉而始,这锦绣天下,便唯能者得之。

众人点头,郭随道:不错,前朝也是如此,今后更是如此。

赵储芫忽然一叹:前朝烈帝萧攘以三十四勇士开国,立国后南平袤狄,北逐夏夷,内外俱安,何等英雄了得!只可惜子孙无能,好好地硬将这大好江山断送。

郭随哈哈大笑道:若非如此,怎轮得到你我来角逐这花花天下?

朱袭正色道:朱某钦佩萧攘者,在于其并非一介武夫。他上马可安天下,下马即可作弦歌,音律之才,也是世间佼佼。

我点首道:的确,萧氏一族都擅弦乐,尤其烈帝所作‘铠上明光曲’,足以称得上是传世之作。

赵储芫一击掌,他身后一位美人执箜篌而出。赵储芫道:既已说到‘铠上明光曲’,少不得要请各位再听一遍,以助酒兴。恰好我身边有这位于美人,善弹箜篌,请诸君赐教。

那美人也不行礼,跪于席中,垂首缓缓拨奏箜篌,显得技艺娴熟。我虽不擅音律,也隐隐感受到将士身着铠甲,趁着明皎月光夜行奋进,誓要斩尽敌首的慷慨之气。

一曲终了,我身后的言眺忽道:‘铠上明光曲’最重铿锵慷慨之气,须得有金石气的乐器才能尽显其风貌,箜篌不行。今天这里没有铜钟大吕,我便用随身携带的铁琵琶弹奏一番,总比箜篌的靡靡之音要好。

说罢,不待我答话便已走到席中,盘腿坐下。

他取下背上铁琵琶,略作调试,也不理一旁的于美人,就自顾弹奏起来。

我认识言眺虽久,却从未听他弹奏过乐器。适才于美人所弹箜篌,已令我深觉技艺精湛,但此时听言眺一弹,显然技艺更在于美人之上,令人耳目一新。铁琵琶的铿锵之声,比起箜篌来,更增阳刚威猛,正是诸军热血沸腾,杀向敌兵之意。

一曲终了,众皆鼓掌。朱袭赞道:言君此技,果然更胜一筹!

言眺微微一晒:这算得了什么?我还有更拿手的,还在后头。

郭随奇道:还有什么?

我心下了然,知道他是要显示下毒之术,好震慑众人,意在警告。

果然言眺向于美人一笑道:借娘子簪花一用。于美人微红了脸,取下发上红花递于言眺。言眺拈花于手,轻轻转动,举向唇边,轻吹一口气。须臾,红花委顿干枯,由灰化黑,花瓣纷纷掉落。

众皆瞠目。只有我和谢无常才知道,玄妙并不在他吹的这一口气中,而在他的手上。朱袭率先鼓掌道:真出神入化!

赵储芫却正色道:你会用毒,赵某帐下也有擅毒之人,未必不如你。

我和朱袭,郭随都向他身后之人看去,只有谢无常我认识,其他两人一面白,一面赤,似乎从未听过,不知是哪个擅毒。

言眺却向于美人道:看不出娘子形容美好,还有此等手段。我心下一惊。郭随也惊道:难道竟是这位娘子?

于美人嫣然一笑:言君也是形容美好,却有此等手段。

朱袭不解道:言君先前想必未曾见过于美人,又是如何得知她擅毒的?

言眺笑道:这个简单,我嗅到她身上有□□味。

郭随鼻子用力吸气,茫然道:为何我闻不到?

朱袭再三嗟叹。赵储芫道:想必诸君都知悉昔日氓山高绪反,大将霍威率军平叛,太子芒为监军之事?郭随忙道:这个谁人不知?那大将霍威早暗通高绪,半路将太子芒诱入绝谷锤杀,前朝便是亡于此。

赵储芫又道:太子芒深得民心,那大军虽奉霍威为帅,此事外泄之后,却也有兵将不服,闹起事来,压制不住,大军四分五裂,霍威本欲除去太子芒后便返攻京师,至此不得不打消此念,改赴氓山。待他最后到得氓山,三十万人只剩下十万。他微微一笑,向着朱袭道:朱君手下,便有这霍威大军中的五、六万人,是也不是?

朱袭道:不错!我正是借此而起事的。

赵储芫道:这些各位都已知晓。各位不知的是,那霍威妄图独霸天下,又岂会甘心与高绪共分一杯羹?他早已秘密寻得一位下毒高手,悉心调制□□。高绪虽也是小心谨慎之人,那高手却以无色无嗅之□□,终将高绪毒杀,且令尸身毫无异状,世人都只道高绪乃是暴病而亡。

言眺点头道:无色无嗅的□□不难调制,但凡是□□,皆损血脉或腑脏,血脉腑脏既损,必现于容色,或流于气味。要令中毒之人的尸身毫无异状,不发恶臭,确实不容易,这位下毒之人,果然高明。

于美人娇笑道:言君过奖了。

相信不止我一人在心里一寒。

朱袭道:萧芒既薨,举国震惊,民皆号哭于道。其后霍威虽领高绪军,合兵二十二万,欲回攻京师。但临江王萧芳蘼已调动勤王之师,两路合攻霍威,虽不胜,却也牵制住霍威。

郭随道:霍威先机已失。他若先不杀萧芒,出其不意返攻建康,建康早就被他攻下了。

朱袭摇首,道:不对。萧芒若不死,民心所向,五万人也可守住京师,萧芒一亡,军民丧失斗志,就算五十万人也守不住。我若是霍威,还是要先杀萧芒,以丧军民之志,以绝天下之望。

林某也觉朱公之言有理。

赵储芫叹道:可惜奢帝又做愚蠢之举!萧芒生前,谗臣惑主,奢帝对太子未必不怀嫉恨之心,萧芒一死,他却又心疼爱子惨死,杀保举霍威为将及萧芒为监军者凡一十四人,不及立储,便要御驾亲征。

郭随笑道:倒不是不及立储,实是两派纷争不下,萧望自己也不知道该立二子还是三子。

朱袭道:天下已乱,皇储立与不立,实已无多大干系。

我点一点头,赵储芫又道:都说得金弦弓者得天下,落在萧氏手里,却实在是催命符。

郭随眼珠一转,突道:好在今日各位里并没有姓萧的。

朱袭淡淡一笑,道:郭公此言差矣,金弦弓明明已在三郎之手,如何能说今日各位?

郭随哈哈一笑,并不答话。

我未及答话,言眺已在我身后冷笑道:不错,眼下金弦弓是在我三哥手中,你若有本事,尽管来抢,抢到了便是你的。

郭随身后贺御风踏前一步,但听赵储芫身后谢无常冷哼一声。两人冷冷互视一眼,如寒风吹上冰湖。

赵储芫恍如未见,举杯祝酒道:今日遍邀各位前来,并非为了金弦弓一事。传言只是传言,当不得真,赵某从来也不信这些,这天下,还是要靠自己打才能坐稳,各位说是也不是?

郭随摇头道:非也!非也!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金弦弓来历缥缈,岂非正是天意?

朱袭淡淡一笑道:若是没有金弦弓,三郎恐怕不能如此轻易收服刘泾的大军,也不能令杨运的亲随降服于你吧?

言眺怒道:刘泾残暴凶狠,杨运是个短命鬼,即便没有金弦弓,我三哥想要收服此二人的大军也不是难事!

我心知此言夸大,且必惹耿无思不快,转首瞪他一眼,向众人道:林某机缘巧合,得了金弦弓,却也知珍惜黎庶,轻易不挑战事。我早向杨运许诺,必杀霍威为萧芒报仇,除此不轻动兵戈。此后但看天意如何,若是再由我手中失了此弓,那也是无话可说。赵储芫若真有结盟之心,倒不如先由我来起头,以赢得赵储芫赞赏,减去几分敌对之意,免得因了金弦弓而成为三方矛头之所向。

赵储芫果然大笑,道:三郎说出了赵某心中所想!登时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叹道:今日在座诸位,其实并无深仇大恨,本无必要互相残杀,不过是乱世之中分得一杯羹而已,也是自保之意。

郭随冷笑道:赵公说的虽是,怎奈人人都有贪心,总有嫌城池不够大,兵甲不够多的一天。到那时,谁能担保自己不出手?恐怕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了!赵公今日若想结盟抗霍,可就恕老夫难以从命了!也免得他日毁约难看。

朱袭也沉吟道:人活于世,难免随时势而转,何况蛟龙必有凌云之志,岂能困于浅滩?看向我,微微一笑道:三郎不也说要‘秉始皇之遗志,一统华夏’么?

看来我不该将这句话写在檄文里,如今倒全面树敌了。

赵储芫并不以为意,点头道:不错,蛟龙必有凌云之志!盟约若是沦为困境,想必到时也无人愿守,既如此,盟约不立也罢。然赵某今日遍邀诸位至此,却想与诸位约法三章。一来,以免杀戮过重,有违天和;二来,汉家天下,自归汉家人之手,不可落入他族手中。

郭随松了一口气,哈哈笑道:只要不立攻守盟约,约法几章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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