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再见面

“陈酒,阿什河卫小旗官。”

“楚汉升,千户所匠作官。”

“幸会。”

“幸会。”

两人相对作揖。

陈酒抬起头来,打量着眼前身穿曳撒袍头上罩网巾的年轻官员。

二十来岁,五官上佳,没有蓄须,白皙肤质,甚至称得上“面若好女”,不像是在北海这个苦寒化外之地待久了的人,反倒像是江南烟雨浇润出的惨绿少年郎,彬彬墨客。

可陈酒目光一低,却注意到了对方修长手指上厚厚的茧子,以及袖管下被蒸汽灼伤的暗红伤疤。

按理说,陈酒是没品没阶的小旗,而楚汉是户部直属的正七品匠作官,小吏见上官,应该当面行大礼才对,只作揖,便显得倨傲且无礼。

但,楚汉升看样子也完全不在乎这些虚头八脑的礼节,同时也在上下打量陈酒,眼神却显得不怎么友善。

“陈兄,宫姑娘呢?”

李云飞向陈酒身后张望了两下。

“找亲戚去了。她托我跟你带句话,说日后一定安排你顿好酒,以作酬谢。”

“嗨,当兵的食百家粮,护百家姓,救助大明同胞本来便是分内之事,俺又不是图她的酬谢。喝酒事小,寻亲事大,不来也合情合理。”

李云飞挥了挥巴掌,“陈兄请落座。”

陈酒拉开板凳坐下,桌上只有几盘凉菜,撒了盐粒的炒黄豆,白萝卜和黄瓜小葱,旁边摆了一陶碗的大酱。李云飞扭过头,朝店小二吆喝了一声:

“没看到人都来了么?上热菜啊!”

“好嘞,军爷。”

箍着铁圈冒着热气的砂锅大盆端上了桌面,筷子粗的粉条、切四方块的酸菜和红白纹理相间的带皮肉片堆在汤头上,比盆沿都高。

“来,俺先干了,不醉不归。”

李云飞从热水盆里拎出酒瓮,倒了满满一碗,仰头饮干。

楚汉升皱了皱眉,“我晚上有书要看,可不能滥饮点到为止?”

“又看书,又扫兴。”

李云飞一瞪眼,“行,俺也不是那种逼酒劝酒的混账,那就按咱俩老规矩来,养鱼你随便养,我和陈兄一碗,你一口,成了吧?”

他嚷嚷得声音很大,饭馆里别的食客们纷纷投来了目光,楚汉升脸有些涨红。

陈酒瞧着两人,

便想到了那句名言,“你去跟小孩一桌吧”,翘了翘嘴角。

酒是店家土法自酿的烧刀子,高粱土酒,顾名思义,浓烈如火烧。几大碗下去,饶是以陈酒如今的强悍体质,呼之间都似乎带着一股辛辣气。

陈酒不是嗜言的性子,楚汉升性格也内敛,但有个大舌头的李云飞左言右语,又有烈酒相佐,桌子上的气氛热烈得真实。

聊着聊着,话题回到了白鹿丘。

“一个人,一柄刀,拆了十几台丹瑞甲胄,这是人么?这是武曲星下凡呐!”

李云飞大葱蘸了酱往嘴里塞,语声含糊,

“汉升,你那个兵人,什么机械神经,什么隔空乘骑,什么金铁生命就算真让你鼓捣出来了,怕是也顶不住陈兄几刀吧?”

“十几台丹瑞甲胄?”

楚汉升脸庞涨红,“到底十几台?”

“十额,十”李云飞一时噎住,扭头看向陈酒。

“记不住了。”陈酒夹了颗炒黄豆,抖了抖盐粒子,嚼得嘎嘣嘎嘣作响,“我也记不住自己喝了几碗酒啊。”

“陈兄,我说句实在话。”

楚汉升看样子已经醉了,

“云飞说,攻破烽燧堡你居首功,我信;说你杀了两个洋夷校尉,我信;说你身怀报国大志,是响当当的好汉,我也信。但他说,你以肉体凡胎搏杀了十几台丹瑞甲胄这句话,呵呵,我可是被他按着脑袋咬牙往书上抄的。”

“我今年二十三,”楚汉升抹了把脸,“二十三岁,二梁银腰带,正七品。但我没靠那位当工部侍郎的叔父,也没靠家里老爷子的御赐牌位,这个正七品的丹瑞匠作,是我自己用锤子一点点儿敲打、用蒸汽一寸寸蒸出来的。”

“千户所两个百户的关宁骑,六十多具丹瑞甲胄,千户大人那台烛龙,矿钻、起重机和蒸汽犁皆由我主管,每天都得保养,每天都得整修,我视他们如亲子亲儿。整个千户所,没人比我更懂丹瑞。”

“丹瑞是昊天赐下的福瑞,旷古未有,我们只能借用,不能掌控,因为凡人不配!你一个人一柄刀,毁掉了十几台蒸汽甲胄肉体凡胎,如何杀得了天兵天将?”

楚汉升重重把大酒碗往桌子上一拍,

“仙法妙术这么厉害,大明哪里还需要丹瑞甲胄、关宁铁骑,哪里还需要我们这些匠作,哪里还需要云飞这样的好兵,哪里还需要掘井的矿工矿工大多都活不过四十岁把全国的道士和尚搜罗一遍,喊着佛号捏着法印往北海一放,西洋八国诸夷早就被杀绝了,大明百姓何至于流那么多血,何至于在异乡留那么多墓碑?”

桌上一时默然,气氛僵凝。

“那个军爷呀,”

小二凑上前,指了指楚汉升手里的陶碗,“碰碎了可得赔”

“去去去,有你什么事儿。”

李云飞吹胡子瞪眼,“滚后厨催菜去,我那炖鱼还没上呢。”

但这么一搅和,气氛也松动了些。楚汉升气鼓鼓盯着陈酒,陈酒神色如常,挑了一筷子粉条放进碗里。

“楚兄,咱们不聊这个。你那啥兵人,我听着好生新奇,跟咱讲讲?”

“陈兄也懂丹瑞之道?”楚汉升翻着眼皮。

“不算懂,”

陈酒摇摇头,“但拆了不少。”

“我的兵人,说可说不明白。”

一提到自己的蒸汽匠作,楚汉升眼中便覆上了一层得意又自豪的光彩,

“陈兄既然身怀妙法,到时大可以去我家,试试你拆不拆得了它。”

“真弄坏了,不用赔钱吧?”陈酒笑着。

“不用!”

楚汉升一摆手,袖袍飘摇,“你若真有本事斗得我的兵人,我就自己出工出钱,帮陈兄你打造一套丹瑞甲胄,款式随你挑!”

“一言为定?”陈酒的笑容更灿烂了,“这可是酒话。”

“一言为定,哪怕这是酒话!有云飞给我们作证。”

楚汉升端起酒碗,

“来,干了!”

“来。”

陈酒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

氛围越发热烈,楚汉升吟诵的古诗雅词,李云飞嘴里黄腔走板的黄调子,陈酒兴致上来也唱了几句精忠报国,闹哄哄混杂在一起,仿佛能把棚顶都掀开。

月上屋头。

李云飞这才扛着酩酊大醉的楚汉升,跟陈酒告别。

陈酒目送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街头,醉醺醺的眼神随即恢复了清明。

“机械神经,隔空乘骑,金属生命这是要搞机器人了?科学先驱啊。”

陈酒拎着酒壶,扭头离开饭馆。

风很冷,但一口又一口烧刀子下肚,身体也跟着暖和了起来。陈酒一边拿烈酒当汽水似的大口喝,一边低头沉思着这个位面的奇特,突然探手按住腰带里的红宝石。

脚步骤顿。

抬头四顾。

风没了。

雪停了。

豪华大堂一眼望不到尽头,牛角女真弓和威尔士紫衫弓交叉摆设,弓箭下方,一袭触目惊心的绯红大袍迎面而立。

兜帽下响起嘶哑干涩的声音,似笑非笑。

“陈酒,我说过,咱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