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逐渐被夜色吞噬,天边一抹浅淡余晖支撑着最后的光亮。
夜幕黑沉沉下压。
哨所内的赌馆和酒馆依然喧嚣,跑调的歌声嘲哳难听,但这只是由十几个接受了任务的荷兰士兵来支撑起的虚假轻松氛围,绝大多数人已经荷枪实弹回归了岗位。整座兵站就像一头合眼假寐的野兽,用柔软的肚皮藏住利爪。
蒸汽机车拉着蒙黑布的车厢前行,巨大车轮碾过路面,石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响音。
蒸汽甲胄簇拥在机车四周,相比于荷兰爱国者系列,它们的造型更加圆润优雅,色彩更加鲜明醒目,仿佛安达卢内亚沙滩上的阳光。
西班牙王国陆军蒸汽甲胄,
三台贡萨洛Ⅲ型,第四档;一台王之矛Ⅱ型,第三档。
车轮缓缓停住。
一个胡子花白的上校跳下机车,揉了一把发红的酒糟鼻子,摘掉头上那顶老土的三角船长帽使劲挥了挥,操一口地道的尼德兰语。
“亲爱的云佩斯,你还是这么强壮。”
“但你变老了。”
云佩斯迎上前,机械义肢不仅没有牵扯动作,反而让他的脚步虎虎生风,身后十几台蒸汽甲胄胸铠上的郁金香夺目。
“我的确老了,再过三个月,我将退役回到美丽的欧罗巴,享受沙滩和阳光,而你却还要在寒冷的极东待上几十年。就算赚到再多的钱,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呢?狗屎般的风雪,能把记女下面都冻住。你应该羡慕我,云佩斯,凭借着西伯利亚的传说,我回去后甚至可以去参加巴塞罗伯爵夫人的沙龙,那个雪白胸脯的寡妇”
“寡妇的胸口再白,也白不过银子。”
云佩斯看了眼蒙布车厢,“希望你记得承诺,现银交易。”
“当然。”
西班牙上校打了个响指,士兵扯掉黑布,露出一个大铁笼。
“该死!”
云佩斯瞳孔一缩,按住腰间的短铳。
十几台蒸汽甲胄同时抬起武器,齿轮机轴咬合的声音咯吱作响。
笼子里整齐码着一层层银币,色泽比任何女人的肌肤都要亮眼。
但那堆白花花的贵金属上,伫立着一只两人高的怪兽,大猩猩般四肢着地,埋下脊背,眼睛在煤油灯下泛闪红光。
“罗、刹、妖!”
云佩斯嘴里恶狠狠迸出一个发音古怪的单词。
“反应别这么激烈,只是罗刹妖的标本而已,吉诃德将军为咱们这次交易附赠的小添头。”西班牙上校耸耸肩,“它的眼球是用砂轮打磨的红宝石,相当逼真,是吧?”
“”
云佩斯深吸一口气,
“传闻说,吉诃德将军有一座私人角斗场,豢养着死刑犯、流民和罗刹妖,专门提供人与怪兽搏斗的精彩表演,每周的门票钱可以在杜罗河谷买下一座小庄园。”
“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不是传言。”
西班牙上校拍了拍云佩斯的肩头,“将军嗜好观赏角斗,这也是为什么,他把自己那尊独一无二的一档蒸汽甲胄命名为斯巴达克斯的原因。”
“角斗场,真的那么赚钱么?”
云佩斯目光微闪。
“或许吧。”
西班牙上校打了个哈哈,从亲兵手里接过一柄镶刻黄金和宝石的短铳,塞给云佩斯。
“这是我的私人赠礼。唔,听说除了银子外,你也喜欢火器,用银币当床垫,火器当枕头”
“我的确喜欢火器,因为它们能守护我来之不易的财富。”
云佩斯把玩着短铳,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模样,
“我有满满一办公室的火器藏品,从葡萄牙的火绳枪到明国的三眼铳。等谈完交易,我可以向你一一介绍它们。”
“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那,请来我的办公室吧。”
西班牙上校随云佩斯踏入门中,几个亲兵打算跟上去,却被荷兰一方蒸汽甲胄挡住了路,武器几乎顶住了他们的脑门。
“云佩斯,作为朋友,你这样太失礼了。”
上校回头看了一眼,嘴里嘟囔,但脚步倒是没有因此而停住。
他倒不担心云佩斯存了恶意,反正身在荷兰人的兵站里,担心也没有什么用,但这种无礼做法无疑损害了他的面子。
云佩斯淡淡回了一句:“在西伯利亚,没有永恒的友谊,只有永恒的利益,这是你曾经教我的。”
“要是这么说,咱们更应该结盟。”
上校擤了一下鼻子,
“不止荷兰与西班牙,葡萄牙、英格兰、法兰西、普鲁士都应该加入这个同盟,对抗共同的敌人明国。明国占据了西伯利亚一半的丹瑞矿,并且还在不断扩张,欧罗巴各个国家应该联合起来,对抗东方蛮族的侵略,把那些用木棍吃饭的黄皮猴子赶尽杀绝!”
“不,不应该赶尽杀绝。”云佩斯摇头,“他们很会种粮食,不是么?”
上校愣了一下,笑了,
“确实。听说明国的女人还从小用布裹脚,把脚掌裹得只有一半大,真想带几个标本回去,给伯爵夫人看看”
办公室的大门被推开。
话语戛然而止。
房间正中,原本属于云佩斯的那张沙发椅上,低头坐着一个黄皮肤的年轻人。
他身穿一套寻常的山甲,大开的窗户将碎雪吹落在狮子头吞肩。
云佩斯瞪大一双褐眼,难以置信。
他是怎么进来的?翻窗?
且先不说数米高的窗户,墙壁光滑无支点窗外驻守的士兵,怎么会一枪都不开?!
桌子上面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火器零件,铳壳、盒盖、火门、击锤、底火盘,被剖开来研究螺纹的镶金铳管其中大部分经过没有经验地粗暴拆卸,已经成了废品。
满满一屋子藏品,年轻人手上摆弄的那柄象牙握柄双管短铳,是唯一暂时完好的。
听到开门声,年轻人抬起头,咧咧嘴,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
“欢迎回家。”
“”
刹那的寂静。
下一瞬间,云佩斯与西班牙上校二话不说,几乎是不分先后地拔出了连发配枪。陈酒同时端起手中短铳,扣下扳机!
砰!
啪,
打火机跳出小小的火苗。
宫商点燃香烟咬在唇间,想起了陈酒的话。
“明国关宁铁骑今夜会来袭击兵站,辅助他们是我触发的特殊任务。我负责袭杀上校,你去偷袭军械库,用红水银制造爆炸,不论任务成与不成,我都会酬谢你点数。放心,军械库周围我探查过了,没有蒸汽甲胄驻防,你用不着怕。”
你用不着怕
好像被当成怂货了啊。
兔崽子。
宫商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迈开大长腿,朝军械库行去。
兵站军械库,有四十名卫兵巡逻驻扎,虽然没有蒸汽甲胄,但配备了最高等级的防御工事,重炮长铳罗列,平日里和上校办公室一个警戒级别。
库房墙角,光线阴暗。
一个开小差的荷兰士兵正低头哗啦啦放水,哼着乡间小调,肩头突然被人一拍。
士兵一个激灵,
猛地扭头,正对上一张俏脸,烟头火星照亮了白嫩光滑的下巴。
“臭烘烘的,帮你洗洗。”
宫商一口烟喷在士兵脸上。
洪氏百香谱瘴香!
辛辣的烟气漫上眼帘,灌入鼻腔,士兵的眼眸随即蒙上一层死灰色。
硝烟弥漫刺鼻。
云佩斯和西班牙上校低头看了看身上,一个伤口都没有。
双管短铳射出的铅弹,无一例外全落在了几步外的墙壁上,偏得离谱。
“中了。”
云佩斯扯开嘴角,露出狞笑。
作为一个酷爱火器的军官,就算成为了上校,他也每天都抽出一小时来练习射击,对自己的准头拥有绝对的自信。没有普通铠甲可以挡住红水银长期浸泡过的枪械和子弹,那个该死的明国刺客,怕是已经被打了个对穿
“嚯,中了。”
硝烟顺窗户飘走,陈酒望了眼胸口,数枚铅弹嵌在上头,只将唐猊甲打得微微凹陷。
“我就说,我用不来这种玩意儿。”
陈酒一挥手掸去弹头,随意地就像拂去几粒灰尘。
“怎么可能”云佩斯眼神发直。
下一瞬间,陈酒一脚踹在桌子上,将半吨重的木桌生生踢向了大门!
凭借本能,云佩斯与西班牙上校向两侧一扑,大桌重重撞在门上,门框被砸得裂开。
两个人惊魂未定,却完全没有注意到紧跟在桌子后头的裙甲。
陈酒纵步一跃,一把抓住西班牙上校的头发,将铳口直直抵在那只酒糟鼻子上,笑容阴森森的。
“这下,总该打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