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五年,长安将陷,破局的契机,在于天宝十三年正月。臣推测,正是这逆生种子降世。”
叶法善顿了顿,进一步解释,
“当下的大唐,正值盛世,列国称臣,万民安乐,海晏河清。外有强兵陈列边疆,枕戈待旦;内有名臣拱卫帝星,辅弼圣明。所以臣以为,长安之难,不在人间!”
最后四个字,掷地有声,烛台灯火似乎都被他这股子气势震慑得微微摇晃。
李隆基摩挲着杨太真细嫩如脂的手背,侧着脑袋,不动声色,似听非听。
“地下长安,本是大唐皇都卧榻之侧,却暗藏阴垢。先有上古的凶蛮死而不僵,后有泾河的死龙怨恨难消,盘踞久矣,多有经营。说句实话,臣与罗公虽然幸得圣眷,得以仰仗紫薇皇气,使用诸般妙法,但要对付这两头树大根深的死物,却也如镜中捉花水中捞月,半只尾巴都捉摸不着,更遑论建功杀逆。他们是这长安城里最大的变数,是长安倾覆最有可能的源头……”
“好了好了,叶仙师不必再解释一遍。”
李隆基摆摆袖子,
“应对章程早就订好了,朕相信你们,才把长安交到你们手里,勿有顾虑,大唐的天子就是你们二人最坚实的后盾。”
“陛下圣明。”
叶法善小小的身躯拜伏下去,裹成了一个蓝团子。
“逆生种子千年一降,这是上天给朕的机会,帮着朕一扫五位先皇都解决不了的积疾阴弊,还长安一个昭昭天日。”
李隆基长身而起,袖袍翻飞之间,暮气衰气一朝散尽,眉宇神采飞扬,仿佛一下子就恢复了青春,回到了唐隆政变威震朝野的岁月。
“近日,坊间有些流言,说朕沉迷女色,耽于享乐,不顾妖邪怪异残害长安百姓。”
李隆基摇摇头,
“朕不怪他们妄论圣人,朕只恨他们目光短视,不能理解朕的苦心。天下人都是朕的子民,长安人更是朕的腹心,他们遭了难,朕岂会弃之不顾?只不过,这都是必要的牺牲。那些阴浊怪奇,他们有胆来长安逞一时之凶,这长安便是他们的坟墓!”
李隆基来到窗前,不用黄门帮忙,一把将窗户推开。
寒风直扑苍老的脸颊,眼袋深重如刻,但皇帝的脸庞却洋溢着异样的潮红。
袖袍一抬,直指窗外。
“这万里江山,朕接手至今,自认没有什么愧对祖宗的。朕的开元盛世,强爷胜祖;天宝,只会比开元更好。朕的天宝,当不逊于古圣人的治世;朕,当不逊于尧舜!”
“朕,当不逊于尧舜!”
遥遥回响。
叶法善,杨太真,在场所有黄门宫女,包括门口执戟的神将猖兵,都一齐跪拜下去,齐声相和:
“陛下,不逊尧舜!”
“陛下,不逊尧舜!”
“陛下,不逊——尧舜!”
歌功颂德之间,李隆基微微眯起满是皱纹的苍老双目,似乎要展望窗外的万里河山。
但,目光其实没有投出多远,就被朱红色的高大宫墙挡住了,眼中所见,只有皇城内的锦绣宫色。
就在这时,
一阵脚步声匆匆响起,打破了殿内的朝圣。
“陛下,”
一个黄门奏报,
“户部尚书请见,要论江西道的水灾;剑南节度使有奏,南诏国近日异动频繁,居心不轨……”
“……”
节奏一被打断,李隆基便怫然不悦,表情甚至隐隐有些狰狞。
黄门刚讲一半,就感受到了皇帝那道阴沉沉的目光,冷汗眨眼间渗透后背,剩下的话也一噎。
“朕知了。”
片刻,李隆基缓缓开口,
“不是什么要紧大事,朕目下没空,先在偏殿候着吧。”
“喏。”
黄门闻言身子一颤,如蒙大赦般退了出去。
“咳,陛下,水灾兵变,亦是国事。”
叶法善点到为止,话锋一变,
“臣请告退,回去安排玄元灯会一应事宜。”
“你去。”
激情浪潮褪去,李隆基看上去有些疲惫神乏,
“太上玄元灯会是天宝十三年的开门红,切莫出半分差错。”
……
正月十四,凌晨卯时。
锅里咕噜咕噜翻涌,米肉稠粥的香气只要闻一下,似乎都暖彻了五脏六腑。
陈酒咬一口饼,喝一口粥,缓缓咀嚼,缓缓吞咽。
何渭坐在对面,一边端着粥碗一边不停打哈欠,眼角挂着小片的黄糊糊。
陈酒吞下最后一口饼,咽下最后一口粥,擦了擦手,抹了抹嘴。
“我出发了。”
“唔……”
何渭打着瞌睡,脑袋一点一点。
陈酒悄悄凑近何渭耳畔,忽然喊出一声大吼:
“我出发了!”
“唔!”
何渭打了个激灵,
“一路走好……啊不是,旗开得胜。”
陈酒咧嘴笑了笑,也不再多矫情什么,直起身子离开小庙。
昌明坊一片凉寒。
街上积水经过一整夜,已经结成了薄冰,里头冻着不知什么碎屑残渣,踩上去嘎吱嘎吱作响。
路边卧着蜷缩的乞儿,衣衫褴褛皮肤紫青。肥大老鼠咬住一只僵硬的耳朵,甩动身子一扯,骨肉剥离,断口处脓血凝固。
病棚里影影绰绰,瘦骨嶙峋却肚皮奇大的小孩蹲在棚口,扣着地面上的碎冰。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路过的陈酒,黑乎乎的脸干巴巴的眼,旋即低下了头,将一块碎冰含进嘴里。
陈酒脚步匆匆。
离开昌平坊,路上碰到几队面有疲色的巡逻武侯,嘴里嘟囔着“守捉郎”、“自招麻烦”、“上元节给爷爷添堵”之类的话。
陈酒拿出雕花腰牌,轻易过了关卡。
终于,禁闭森严的兴庆宫门近在眼前。
不同于昌明坊,宫门前自然是一派热热闹闹的劳碌景色。
入选灯会的异人们已经到了一大半,陈酒一过去,便被人群中的赌徒一眼瞧中。
“刀兄,你出名了。”
赌徒一脸复杂之色,半是痛快钦佩,半是痛惜不舍,
“因为你那一通乱杀,守捉郎的人牙子买卖被剥出来了,这件事闹得太大,舆论哗然。昨日,京兆尹派武侯、不良人连同右骁卫,突击了城中全部守捉亭。唉,虽是可惜了那些赌坊,但守捉郎也是自有取死之道……”
絮絮叨叨。
一身黑衣的陈酒默不作声,闭目养神。
突然,一声巨响。
轰!
沉重的宫门缓缓打开,露出一片耀眼的大唐繁华。
从津门第一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