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践本来的打算,是直接拒绝赵亮那不切实际的想法,但他毕竟是心性刚硬且善于隐忍的枭雄霸主,之前吃了整整三年的苦头,给仇人当牛做马,如今眼看复国报仇的大业刚刚有了些眉目,却不幸要胎死腹中,勾践绝难甘心。
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心态,这位越国国主终于还是勉强点头答应了赵亮的计划。
他先吩咐部下,将城中的吴军统统缴械,连王铁锤一起,暂时都关押在使团馆舍内。然后又赐给赵亮一柄越王短剑,作为信物,代表他去面见孙武。
临行前,勾践嘱咐赵亮,只要是不用越国弃械投降、割地让城,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对方,尤其是金银美女之类,倘若孙武开口,要多少给多少,砸锅卖铁当裤子也满足他。不过以他对孙武的了解,对方应该没有这方面的兴趣。
赵亮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此去找孙武谈判,定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说对方保持克制,化干戈为玉帛。
小雅走上前,低声问赵亮:“真的不用我陪你一起去吗?孙武未必有那么好说话,我担心你”
“不用怕,我什么风浪没见过啊,”赵亮自信的笑笑:“你在这里照顾好思佳,安心等我的好消息。”
小雅略作沉吟,微微颔首:“那好吧,你自己千万小心。有读心术那种神技,应该可以化险为夷的。”
赵亮闻言哈哈一笑,干净利落的翻身上马,高举着使者的执节,驰骋而去。
一出了富桑小镇的大门洞,赵亮便不禁为之一震。按说他也个是上惯了战场的人,比眼前更大的阵仗也见过不少,可饶是如此,远处那区区三千吴军的气势,仍旧令他惊骇不已。
兵甲耀目、战马如龙;进退有据,起止从容。明明人数并不算多,但那阵营之中腾起的冲天杀气,却远胜雄师百万,直叫天地变色!
兵家至圣,果然名不虚传!
孙武这次带来的,全部都是他麾下的嫡系亲兵,一手调教,常年追随,无疑是一支能征善战的劲旅。他们若说自己是天下第二,放眼各地诸侯,恐怕没人敢自称第一了。
赵亮暗暗心折,同时也不禁担忧起来。勾践此番亲自前来接应范蠡,率领的同样是越国精兵,人数大概在五千左右。但是跟孙武的这些手下相比,多半只有吃败仗的份儿。
如果他不能成功说服对方高抬贵手,那么历史铁定是要被改写了。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吴军阵营的前哨已然高声喝叫,命令赵亮停步。旋即,三匹战马跃阵而出,转眼奔到近前。
赵亮连忙举起执节,向对方说明来意:“越王特使赵亮,求见上将军!”
为首的一名吴军军官,上上下下打量了赵亮一番,面无表情的说道:“交出兵器,随我们来。”
赵亮空出一只手,在身上各处拍了拍,向对方示意自己并未携带任何武器,然后催动战马,跟着那三人进了吴军大阵。
转眼的功夫,他便被带到了孙武的面前。
然而有意思的是,孙武并没有如赵亮之前所想象的那样,端坐高头大马,全身铠甲戎装。相反,这位千古兵圣穿着一件寻常的丝麻衣衫,站在车上,正手搭着眼帘,远远眺望几百步之外的小镇,对于他的到来,丝毫没有在意。
赵亮快步上前,朝对方拱手施礼道:“越王特使赵亮,参见上将军。”
孙武又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这才慢慢转过头来,认真瞧了瞧赵亮,然后笑道:“我记得你。你是范蠡的手下,前阵子刚刚出使吴城,对吗?”
赵亮颇感意外,没想到自己只是跟着叶思佳,在吴国朝堂上出现了一次,就被孙武给记住了。
他连忙点头道:“上将军的记性真好,在下的确是范大人的随员。”
孙武手扶着车辕,轻巧的跳了下来,走到赵亮跟前,语气和善的笑道:“阁下作为越王代表来见孙某,意欲何为啊?是来送战书的吗?”
“不不不,不是战书,是和书,”赵亮吓得连忙摆手:“越王希望咱们两家消除误会,千万不要发生流血冲突,进而引起更大的事端。”
“消除误会吗?”孙武笑了笑,指着远处的富桑说道:“今天早上,越国兵马突然跨过边境,袭击我国城镇,杀害我军将士,直接威胁我朝重臣的安全。请问阁下,这就是你口中所说的误会?”
赵亮顿时为之语塞。对方讲的都是事实,任谁口生莲花,恐怕也难以自圆其说。不过,眼下大战一触即发,说什么也得制止才行,于是只好硬着头皮道:“额这里面的确存在很大的误会,还希望上将军能听我解释。”
“好吧,那就请阁下解释解释,我洗耳恭听。”
赵亮尴尬的咳嗽两声,清了清喉咙:“情况是这样的。昨天晚上,我们越国使团的驻地馆舍,忽然遭到了大批齐国刺客的袭击,伤亡惨重。当时,范蠡大人是那伙贼人首要的暗杀目标,而我们一时之间又无法判断对方的真实身份,所以无奈之下,只好设法突围,并打算连夜离开富桑,前往越国的安全地带。不过,伍子胥大人同样因为情况不明,误以为我们另有所图,于是派兵搜索拦截,并将范大人和我们几个主要随员都带回富桑,暂时扣押。”
“那个时候,我家大王正在越国边境,准备迎接贵国使团,忽然接到住在富桑的越人报告,说范大人被抓,误以为是有人欲对范蠡不利。急切之间,便带人赶到此地。由于事发突然,两边又都不太掌握实情,这才导致在交涉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些误会冲突。紧接着没多久,您就率军出现了。整个事情的经过,大体就是如此。”
孙武淡淡一笑,反问道:“依阁下刚才所讲,不觉得非常可笑吗?”
“可笑?额哪里可笑?”
“你们突遇袭击,急切之间打算连夜回国,这一点我倒是能够理解。子胥兄身为上大夫兼使臣,在变乱乍起之际,出手控制局面,暂时留住范蠡,此举同样无可厚非。”孙武不慌不忙,话锋一转:“不过,令人费解的是,堂堂的越王怎么会为了迎接一个吴国使团,亲自守在边界呢?又为什么会带着数千大军在身边呢?接到范蠡被我国扣押的报信之后,正常做法不是应该立刻派遣使者前来询问缘故,与伍子胥交涉放人吗?怎么二话不说就挥军进攻呢?”
看着赵亮被自己怼得一愣一愣的,孙武笑道:“说句诛心之语,倘若不是孙某及时带兵出现,你们越王这会儿恐怕早就大摇大摆的溜走了吧?”
赵亮定了定神,暗中探查孙武的想法,发现对方满脑子都是在盘算一会儿如何全歼来犯之敌,顿时吓得说道:“其实这些也可以解释的!额您看啊,越王守在边境,那说明非常重视吴国使团啊,不惜屈尊降贵、倒履相迎。至于说带着大军额,您想想看,身为一国之君,他出门不得讲点排场嘛,人多一些,显得有排面儿啊!那个什么,还有啥问题来着?哦对,攻打富桑是吧,这个,这个,这个情况也好理解的。范蠡是越王的肱股之臣,就好像左膀右臂一样,万万不能有失的!越王心里惦记他的安危,一着急就亲自跑过来了,那些护卫军团当然也就跟着一起过来了。两边的兵马突然打起来,纯粹是意外。”
孙武闻听此言,不置可否的笑笑,等了一会儿才问道:“阁下刚才解释了这么多,究竟想怎么样呢?”
赵亮连忙回答:“越王说了,只要把误会说清楚,上将军点头同意,我们便立刻率兵撤出吴国国境。之前所造成的一切损失,以及贵部此番行动的军费,皆由我们承担。越王还会亲笔写封书信,向吴王解释道歉。”
“意思就是说,咱们两边不打这一仗喽?”孙武淡淡道。
“正是如此!”赵亮点点头:“俗话说,万事和为贵嘛。能不动手,还是尽量不动手的好。”
孙武平静的看着赵亮,忽然问道:“阁下好像不是越国人?”
赵亮一愣:“额,是的,我是晋国人。”
孙武道:“我猜也是阁下可知天下大势乎?”
赵亮不知他是何意:“还请上将军指教。”
孙武朗声道:“当今天下,周室衰微,各路诸侯群雄并起,渐有逐鹿问鼎之势。吴王向有大志,三年前击败越国,为父报仇之后,便打算凝聚国力,争霸中原。但是,子胥兄和我都认为,若想北进,必先平南,一天不将肘腋之患除掉,一天不敢轻易挥师去国,会盟天下。”
赵亮心里当然清楚,孙武所说的“肘腋之患”指的是谁,所以没有吭声,静静地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越国偏处东南一隅,向来远离中原明,地力贫瘠,民众愚昧,本来并非什么大患。但是他们却有着一位了不起的君王。”孙武轻叹一声:“唉,勾践此人,性格坚毅、睚眦必报,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只要有他在,越国迟早一天必会卷土重来。倘若吴王没有争霸中原的心意,那倒无所谓,我们君臣合力,保管越王翻不起天。但是一旦做出决定,要参与天下大争,那样势必会分心散力,给予勾践可乘之机,最终导致无法挽回的大败局。”
他略微顿了顿,凝视赵亮沉声道:“请问阁下,你觉得孙某会轻易放掉今天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