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昏沉,刚果河汹涌流淌,乌云遮蔽了月亮。三艘卡拉维尔帆船抛下了沉重的船锚,停靠在大河的边缘,彼此相距百米。点点的火把在船上燃起,照亮了飘扬的葡萄牙旗帜,也照亮了警戒的值夜水手。
对于葡萄牙探索船队来说,在一片陌生的内陆流域进行夜晚航行,会非常的危险。所以,迪奥戈·康船长一如既往,下达了就地停泊的指令,并安排水手长迭戈进行警戒。
“foda-se!这里真是魔鬼的土地!白天还是一片晴朗,晚上却连月亮的影子都看不到!嗯、哼!”
一名船长卫兵蹲在船头的木板上,脱了裤子,屁股光光的对着船外。
很显然,这是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但是在大航海时代的帆船上,做这样的事情并不容易,甚至需要一定的技术。此刻,卫兵的手中紧紧拽着一根缆绳,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他脚下的木板凌空横立,不时摇晃。而摇晃的木板下,就是深不见底、涛涛流逝的刚果河。
“foda-se!连蹲坑都有这么多蚊子!这样的日子真是受够了!”
另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正是另一个船长卫兵。他一只手握着缆绳,另一只手奋力的在屁股后拍打。热带的蚊子闻着气味汇聚而来,不时尝试着更亲密的接触,根本驱之不散。
“该死!图利奥,今晚的食物一定长了坏霉!我的腿都快蹲麻了!”
在远洋的船上,吃发霉的食物是很常见的事情。但如果吃了闹肚子,那就是“坏霉”了。
“马丁他们也闹了肚子,晚上都跑了好几回了!该死的厨师长哈罗多!我要把擦完屁股的绳子,糊在他的胖脸上!”
是的,请不要惊讶,船上的如厕工具就是绳子,而且是颇为坚韧的麻绳。这玩意的使用起来,感觉会非常的酸爽,不过水手们早就习以为常。如果在大海上,水手们还会就地取材,使用各种刚打捞的海鲜。那种绵软的感觉,舒适的令人难忘。
“哎!什么时候才能返航啊!看不到尽头的树,看不到尽头的河,看不到尽头的蚊群,不断被魔鬼侵染的船员...真是噩梦般的绿色地狱!”
“嘘!好像有人过来了。”
两名船长卫兵的谈话戛然而止。他们一同看向前方,注视着几根火把摇曳靠近。卫兵们一只手抓住缆绳,另一只手按住了腰间的短刀。哪怕在如厕的时候,他们也没有解下武器。
“迭戈?”
一名卫兵警惕的喊了一声。
“是我!”
火把逐渐靠近,映照出水手长迭戈的脸,旁边是其他两名值夜水手。迭戈的脸上满是苦色。他痛苦的弓着腰,右手紧紧按住肚子,正快步走来。
“来,伙计们挤一挤,让我也占个位。foda-se!该死的厨师长,做的什么狗屁晚餐!我要把他的头塞进屁股里!”
“哈哈!”
两名船长卫兵松了口气,把手从短刀上移下,赞同地笑出声来。接着,一名卫兵瞪着快步走来的迭戈,不满的嘀咕道。
“foda-se!你就不会自己架块木板?”
“啊,我真等不及了!”
谈话间,迭戈已经带着人手,走近到两步之内。火把越发明亮,说话的卫兵盯着迭戈,突然神色一变!他分明看到,迭戈按住肚子的右手中,有金属的反光一闪而逝。
“你!...呃!嗬嗬...”
听到卫兵的低喊,迭戈凶狠的上前一步。他的右手无比迅捷的伸出,露出藏在手中的匕首,然后重重地在对方的脖颈间一划!
“呲啦!”
鲜红顿时飞溅。卫兵的呼喊咽在喉中,又化作渗人的闷嚎。迭戈再次挥匕,割断对方握着缆绳的手指,然后抬起一脚,就把面前的卫兵踹入了刚果河里。几乎在同时,两名值夜水手也解决了另一个对手,河面便又是一声“噗通”。
刺鼻的血腥在空中弥散,大蓬的蚊群向河面冲去。而河中漂浮的“枯木”们,也在瞬间苏醒,张开了血盆大口游来。前后不过几分钟,卫兵们的躯体就消失不见。
看着红色的河面,迭戈咧嘴一笑。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匕首上的血迹,兴奋的低喊着。
“啊,我真等不及了!”
夜色茫茫,火光微微。船上的众人都在行动,很快,一名水手就面带喜色,匆匆而来。
“头,其他的四名船长卫兵也都处理干净了!伊沃把航海长雷纳尔多和那个学者的舱室锁上了!马蒂姆和布鲁诺控制了底层甲板,留了几个人看守。现在,大伙儿正聚在甲板口附近,等你过去!”
“哈哈,我真等不及了!”
迭戈兴奋的舔了舔舌头,像狼狗一样奔行过去。很快,他就看到甲板口上边的四个头领。布鲁诺神情凝重,马蒂姆满脸笑意,伊沃焦虑不安,哈罗多依然畏畏缩缩。而剩余的十几名水手,都在甲板下紧张等待。
“真是出乎意料的顺利!伊沃做得很好,哈罗多更是立下了大功!”
马蒂姆拍着厨师长的肩膀,笑着说道。船长的六名卫兵本来是最难对付的,但哈罗多在晚餐中动了手脚,卫兵们就成了束手待宰的羔羊,甚至没发出一点大的动静。
“船上的船员都想着返航。听说我们要‘劝说’船长,他们几乎没有抵抗!”
布鲁诺有些感慨。底层甲板本来还有十几个水手,但是众人把动手的目的一说,大多数人就当场保持了中立,甚至还有人要临时加入进来。
“呵呵!船长众叛亲离,这可是他自找的!”
马蒂姆呵呵一笑,看向众人。
“人齐了,我们走吧!布鲁诺,你来打头,去劝说船长!”
布鲁诺点点头,当先走了出去,众人就跟在后面。
不远处,狭窄的船长室中,迪奥戈正侧弓着身子,卧在铺着软布的木板床上。这是船长才有的待遇,其他人只能睡甲板或者吊绳。此刻,船长深深的皱起眉头,肚中咕咕乱叫,如同翻江倒海。
“图利奥!图利奥!”
呼喊过后,船长室外一片安静,无人应答。迪奥戈侧耳倾听,只听见刚果河哗哗的水声,还有一些杂乱的响动。他用一只手捂住肚子,继续喊道。
“马丁!马丁!”
一片奇怪的安静,没有回应的声音。迪奥戈艰难的坐起,盯着船长室角落里的木桶。今晚的肚子格外磨人,不大的木桶已被秽物装满。一股刺鼻的味道,就在舱室中弥漫。在这难堪的时候,卫兵们却不知去了哪里,连木桶也无人更换。
“卫兵,卫兵!”
迪奥戈的声音有些愤怒,又有些焦急。他咬了咬牙,缓缓从床上站起。针扎般的疼痛从他的膝盖传来。魔鬼的诅咒早已深入骨髓,让这个雄狮般的男人失去了曾经的力量。在病痛的折磨下,他缓缓移动着脚步,走向角落的木桶。
“尊敬的船长!”
熟悉的声音突然从门外响起,伴随着“咚咚”地敲门声。迪奥戈顿了顿,坐回了床上。他挺直脊梁,单手按住腰间的短剑,沉声问道。
“布鲁诺?你有什么事吗?”
“船长,我有个建议,想给您提一下。”
“太晚了,等明天吧!”
迪奥戈的声音平静而威严。
“对了,请把我的卫兵喊过来。我想他们应该在船头或船尾的木板附近。”
“尊敬的船长,我很抱歉。但恐怕等不到明天了。”
布鲁诺举着火把,摇了摇头。他看了一眼身后神色紧张的几人,就用力的推开船长室的木门。
“吱呀!”
木门打开,一股刺鼻的味道从船长室中飘散。在火把的光亮下,迪奥戈神情愤怒,须发皆张。他就像被惊扰的狮子,凶猛地怒视过来。
“贵族骑士布鲁诺!你在干什么?”
“船长,我想给您提一个建议。”
“滚出去!”
迪奥戈怒喝出声,声音威严,震慑人心。
布鲁诺沉默着站在原地,微微低头。接着,在火把的映照下,布鲁诺的身后,出现了一个又一个不该出现的身影:凶狠的水手长迭戈,微笑的军需官马蒂姆,畏缩的厨师长哈罗多,还有躲闪的木匠伊沃。
迪奥戈的心瞬间坠入深渊。在二十几年的航海生涯中,他曾好几次遇到过这样的场景,但都被他镇压下去!一股磅礴的怒火在他的心头升起。船长短暂的忘记了疼痛,猛地站起身来,一把拔出腰间的短剑,指向门口的众人。
“你们要做什么!想叛变吗!卫兵!卫兵!”
久病的船长突然站起,门口的众人吓得齐齐退后一步。接着,水手长迭戈恼羞成怒。他唰地拔出弯刀,也指向了船长。
“迪奥戈,就你这只垂死的老狗,还想出来吓人!”
军需官马蒂姆也悄然拔出短剑,眼神如毒蛇般盯住船长。
“船长,这艘船上已经没有支持您的人了!您还是听我们的吧!”
布鲁诺则恭敬地低下头,向船长行了一礼。
“尊敬的船长,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代表船上的所有船员,劝说您返航!”
“返航?...布...鲁...诺...”
迪奥戈咬着牙,一字一顿的说出布鲁诺的名字。他没有看其他人,只是死死的盯着亲手提拔的族中子侄,寄予厚望的贵族骑士。这一刻,他的眼神是如此的深邃,蕴含了那么多复杂的情绪。
“你真是让我失望!”
闻言,布鲁诺浑身一抖,膝盖发软。船长的眼神让他无地自容。在他心中,似乎有某种坚信许久的东西,在一瞬间完全破碎。圣母的光辉在刹那间远去,无边的黑暗带着魔鬼的呢喃,深深地将他笼罩。
“foda-se!该死的老东西,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这里装?!”
水手长迭戈咒骂一声,突然出手。他用弯刀往迪奥戈的短剑上一架,然后抬起右腿,就狠狠的踹在迪奥戈的大腿上。
“呃...”
迪奥戈痛苦的闷哼一声,再也支撑不住,仰面摔倒在地。他的头侧靠在木床上,露出晒黑的脖颈。
迭戈狞笑一声,高高举起弯刀,就要向脖颈劈去。
“砰!”
布鲁诺拔出短刀,一把将弯刀挡住。
“迭戈,你做什么!”
“哼,做什么?当然是杀了他!”
“说好的,船长不能杀,只是囚禁!”
布鲁诺怒喝出声。
“我们还要留着他,指挥其他两条船!”
“对,不能杀船长!”
木匠伊沃一手提着短剑,另一只手竟然还握着船上少见的盾牌。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得,很可能是自己做的。
“迭戈,暂时留船长一命!”
马蒂姆眼神闪烁了会,也开口劝道。
“哼!”
迭戈悻悻的收起弯刀,接着突然抬脚,狠狠踹在迪奥戈的肚子上。
“迪奥戈,你平时使唤我,就像使唤狗一样。今天也让你做一次死狗!”
“呃,啊...”
迪奥戈痛苦的蜷缩在甲板上。他的肚子遭到重击,再也忍受不住,突然发出了一阵奇异的声音,然后又是一阵。接着,更加刺鼻的味道,就从船长的下身传来。
众人惊讶的瞪大了眼睛,看着狼狈而又衰弱的迪奥戈。这一刻,曾经令人敬畏、无比威严的船长形象,彻底从他们的脑海中破碎。
“人心背弃,雄壮的狮子轰然倒地,变成了可怜的老狗...”
厨师长哈罗多喃喃自语了一句,又悄然地躲在了后方。
“迭戈!”
布鲁诺怒吼一声,凶狠的挥动短刀,把迭戈避退了两步。接着,他小心的看向迪奥戈。
“船长,您...”
“滚出去!!”
船长勉强挺直脊梁,竭力呼喊出声,甚至带上了一丝隐约的哭腔。
众人互相看了看,就退后了几步。布鲁诺随即把船长室的门带上,给船长留下最后一丝尊严。
“哈哈!可怜的死狗!”
水手长迭戈晃着头,笑得有些癫狂。
“怎么办?”
木匠伊沃烦躁的挥舞着盾牌。事情的发展,似乎和他预料的不大一样。
军需官马蒂姆指了指船长室,又看了眼布鲁诺。
布鲁诺点点头,隔着木门喊道。
“船长,那我们就遵从您的命令,下令返航了!”
船长室里是死一样的安静。过了好一会,才有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
“我的卫兵在哪?”
“他们...今天晚上,全部不小心落水了。”
又是良久的沉默。接着,是迪奥戈平静的回答。
“既然这样,船上的事,又何必再问我。”
布鲁诺和马蒂姆对视了一会,马蒂姆比划了下图章。布鲁诺就再次喊道。
“船长,我们会派两个新的卫兵给您。请您把皇家骑士的图章借给我们!”
过了一会,船长室中响起淅淅索索的声音。很快,木门后就是一声撞击的砰响。
布鲁诺把船长室的门打开一条缝隙,伸手拿起地上的小巧图章。黄金的图章上,是葡萄牙王室的徽记,还有迪奥戈的家徽。
众人看着代表船长权威的图章,脸上露出喜色。
布鲁诺注视了会,思绪起伏。过了一会,他才吩咐道。
“我去起草给另外两艘船的令信。马蒂姆,你去把船长下令返航的消息,通知给船上的船员!”
“好!迭戈,我们走!”
马蒂姆笑着点点头,就和迭戈一同离去。
布鲁诺垂下眼眸,把黄金的图章紧紧握在手心。这是真正的权力象征,是骑士的至高荣耀,也是他前半生渴望的追求。许久之后,布鲁诺才睁开眼眸。他看向身旁的伊沃。
“伊沃,麻烦你安排两个人,去照顾下船长!他今晚吃了哈罗多精心准备的食物...最好再带一个木桶。”
伊沃低下头,向布鲁诺行了一个面对贵族的礼节,就忙碌去了。
“哈罗多,我的朋友。”
直到伊沃走远,布鲁诺才伸出手,露出黄金的图章。
“你觉得这枚图章怎么样?”
“很好,很诱人。”
厨师长哈罗多露出笑容。
“那,我该怎么得到它呢?”
布鲁诺轻声问道,神情郑重。
“我的朋友,如果你真想得到它...”
哈罗多眼神闪烁,迟疑了会,还是开口。
“那么,最好在这条船上,只剩下你一个航海贵族。”
闻言,布鲁诺垂下眼眸。在他眼前,夜色深深,乌云滚滚。黑暗越发浓郁,不见一丝天光。
第二日,淅沥的阴雨从天空落下。在向东航行了数个月后,葡萄牙的探索船队终于掉头返航,往刚果河的入海口驶去。
世间的命运总是无常。只要再迟几天,船队继续前行百里,就会发现湍流的源头,是一个无法通航的大瀑布,即后世的利文斯通瀑布。到了这里,即使是最坚持的船长,也只能无奈的选择返航。而那样,叛变就很可能不会发生。
返航的日子犹如节日,水手们的欢呼声响彻整条大河。他们赞美仁慈的圣母,赞美醒悟的船长。他们称赞尊敬的二副布鲁诺,也称赞勇敢的水手长迭戈。没有人在意,船长的卫兵在一夜间消失不见;也没人在意,贵族之子雷纳尔多突然暴毙身死。
毕竟,在死亡的航路中,死去的人太多太多。埃尔米纳堡出发时,五条帆船足足有两百五十多名水手。而航行到了现在,却只剩下了百人出头。
刚果河滚滚向西,汇入广阔的南大西洋。船队顺流而下,速度陡然加快。茂密的丛林中,再次出现了人烟的痕迹。葡萄牙的旗帜飘扬在桅杆上,海鸟在桅杆间环绕。魔鬼的土地逐渐消失在身后,而生的希望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