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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
一辆辆铁皮卡车从城门口长驱直入,百姓们透过窗户往外看,能够清晰地看到这些铁皮车上那黑黝黝的炮筒。
“妈……妈妈。那是什么?”
“没……没事的,那是我们自己的兵,不会打我们的。”
叶一柏站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门口,这里能够清晰看到不远处的那块放置鼠疫病人尸体的空地。
“裴先生,叶医生,有很多百姓从四面八方过来,我们挡不住,炮车也被拦住过不来了。”孟庆勇快步从不远处跑来,神色严峻。
和他同来的还有周郝仁和严主任,两人也都面色焦急,“叶医生,裴先生,人越聚越多了,我怕会出事,这事也是我们不好,没做好保密工作,全程一起网格化封锁,人手也不够,他们不知道就从哪儿跑出来了,我们要不换个日子吧,等过两日理顺了,封锁好了,我们再动。”
裴泽弼眉头紧皱,他走到叶一柏身边,“我让孟庆勇送你回去,你是医生,这种事本就不应该你经手,你去隔离中心好好看你的病人就行。孟庆勇,送叶医生回去!”
“是!”孟庆勇立正领命,快步走到叶一柏身边,做了一个引路的动作,“叶医生,我先送您回去吧。”
叶一柏的嘴唇抿得紧紧的,他转头看向裴泽弼,“我才是这次北方抗疫的总负责人。”他神情严肃,一时的气势竟不在裴泽弼之下。
裴泽弼有些头疼,男朋友太有原则了有时候也挺麻烦的。
“你坚持?”
“我坚持。”
裴泽弼轻叹一口气,“行,我知道了。那你呆在这我来处理?”
叶一柏上前一步,走到裴泽弼身边,“一起去。”
裴泽弼知道自己最终是会妥协的,所以也就没怎么挣扎地点了点头,这就是他们两个人的相处方式,平等而互相尊重。
周郝仁和严主任对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们总觉得叶医生和裴先生两人之间有一种其他人插不进去的气场。
“我们也去。”周郝仁连忙道。
几辆车子启动,向人群聚集处而去。
这时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群,他们身着丧服头戴白布,神情麻木而悲怆,叶一柏从车子上下来,看到此情此景,心中打好的腹稿一时竟卡在了喉咙里说不出来。
兵士们拉了警戒线,严阵以待,但对于身着丧服头戴丧帽的同胞,他们根本抬不起枪。
白茫茫的一片人越聚越多,百姓的数量很快超过了在场的维持秩序的兵士的数量。有手下人快步小跑而来,附在孟庆勇耳边说了两句话,孟庆勇眉头微皱,快步走到裴泽弼身边。
“二团那边想要回去了,他们不想直面百姓。”
裴泽弼眼睛微眯,二团就是重炮团,这种重武器向来都是各军中的宝贝,他把他们借出来可是费了不小的力气,“知道了。”他轻声道。
裴泽弼知道在上级命令下,现在重炮团不可能就这么离开,但是这么拖下去,到了回营时间,这些人可一秒都不会耽误转头离开,那下一次再想借出来,那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他们并没有过激行为。”叶一柏突然道。
裴泽弼在考虑事情,听到耳边叶一柏的声音,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啊?”
“我说百姓们并没有过激的行为。而且你看,除了青壮年,里面还有老人,小孩,如果他们真的抱着起冲突的决心来的,绝对不会带上他们的妻子孩子和长辈。”叶一柏目光灼灼地看向裴泽弼。
“孟庆勇,通知警戒处,戴了口罩的百姓准许进入,但是要求保持一米左右的距离,尽量减少感染风险。”
“叶医生!”
“叶医生!”
周郝仁和严回都想要开口阻止。
裴泽弼目光紧紧盯着这群身着丧服的百姓,过了许久,才转头低声道,“让手下人混进去,把青壮的会挑事的都盯牢了。”这意思是同意叶一柏的做法了。
周郝仁和严回两人不由愕然,叶医生也就算了,这种读书多的搞研究的一般都很天真,可这位裴处,可是曾是大上海警事局的话事人,这样的人咋也……跟着胡闹呢。
但不管他们怎么想,叶一柏和裴泽弼已经向警戒线方向走去了。
有人远远看到了叶一柏一行人的到来,最前面的百姓开始有些骚动起来,警戒线旁的兵士们严阵以待,有些的手隐隐放在了腰侧。
“叶医生!我就想问您两句话。”一个清朗而年轻的声音从那片白茫茫的人群中传来。
叶一柏脚步一顿,目光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但举目都是白色的丧服,一时找不到声音的主人。
“叶医生,您大概不认识我,但是我认识您,我是平津大学医学系的学生,我想问您,您提出火葬仅仅是为了寻求方便吗?既然有炮车可以帮忙挖坑,为什么不能土葬?”年轻男子在朋友人的帮助下站到了高处,使得他的声音能被叶一柏和更多人听到。
“这里有三千多具尸体,这么大的量需要挖的坑十分很深,甚至可能直接挖到地下河,这样只会进一步加剧污染,而且这么大的感染源,现有的技术不可能做到完全消失感染影响。”叶一柏十分认真地回答道。
百姓中似乎有人情绪比较激动,但却很快被同伴安抚住,那个平津大学的学生继续问道:“那以后呢,后面鼠疫死亡的尸体怎么办?”
“行政厅会出台疫时丧葬条款,鼠疫患者尸体一律做无害化处理,家属可选择在行政厅监督下进行三米以上的深度掩埋和生石灰消毒,或统一由临时丧葬中心进行火化,火化的骨灰可以送还家属,入土为安。”
“那不就是有钱人可以土葬,没钱的只能……”人群中传出压抑着哭声的吼声。
叶一柏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连他都觉得不公平,但是裴泽弼清清楚楚地告诉他,这个社会本就是不公平的,妥协是必须的,不然他的火葬绝对不会推行得那么顺利,现在当下最重要的是控制住疫情,而不是追求所谓的绝对公平。
年轻的平津大学学生用了擦了擦自己涌出来的泪珠,“那叶医生,我们可以提一个要求吗?”
“当然。”叶一柏道。
“我们想要在路边送一送我们的亲人,还有我们想要有专人超度他们,被火一烧就什么都没有了,至少至少要有人给他们引路。”
“好。”这回开口的是裴泽弼,裴泽弼头微微转向孟庆勇,孟庆勇就利落地点了点头,快速小跑离开。
年轻学生擤了擤鼻子,看了一眼裴泽弼后才开口道:“好了,叶医生,我们没问题了,您远道而来,不会没有意义地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们看得很清楚。”
谁都没有想到事情能解决得这么顺利,警戒栏被拿开,戴着口罩人群井然有序地进来,然后自觉站到路两边,没有戴口罩的排在最后乖乖等在最后,等着工作人员给他们送口罩,装着炮的大皮卡驶近的时候,人群甚至还自发地给车子让道。
这种场景令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吃惊。
炮兵定位,从头到脚全副武装的殓尸队们全部准备完毕。
冬日正午,众人在阳光下站得笔直,一动不动,炮车已经对准了定位好的位置,兵士们重新拉了警戒线,这一回警戒线不是为了阻挡百姓们进来,而是为了确定安全距离,不让众人进入危险区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现场寂静而沉重,只依稀能听到压抑的呜咽声,没有人催促,没有人不耐烦,众人安静地站着,直到约莫一个小时后,两辆大卡车疾驰而至,带着两群神色惊惶的人,他们身上的衣服很好区分他们的身份,一群和尚一群道士。
有工作人员快步上前和这两群人解释了一下事情的经过,于是和尚和道士对视一眼,纷纷露出悲悯的神色,他们二话不说,分别在左右两边站定。
道经和佛经同时响起,伴随着炮兵指挥的一个动作,“轰隆”一声乍响,霎时哭声震天,压抑许久的百姓们放声大哭,唢呐声阵阵,不时有百姓掏出铁锅金箔来,在炮声中喊着家人的名字。
火炮轰出了三个洞来,一包包生石灰被倾倒而出,收敛队用推车将一车车尸体送入洞中,火焰冲天而起,伴随着他们亲人的哭声,经久不散……
“火化烧不着灵魂的,我就是最好的例子,慢慢走吧,会消灭鼠疫,不会让你们的亲人后辈再遭受这样的痛哭。”叶一柏在心里暗自许下承诺。
后世一致认为,平津城西的这场大火,是民国时期这次北方疫情的真正转折点,至此,平津城乃至整个北方再无阻挡抗疫工作的阻力,全平津城的人上心齐心,拧成了一股绳,誓要跟疫情抗击到底,因为他们已经付出了最大的几乎不能够承受的代价,他们输不起了。
1934年,2月27日,平津城全部实行全程区域化封锁,除南江区已解封地域外,所有人都居家隔离,不得外出,一切物质由各保甲工作人员负责派送。
南江区作为唯一一个安全的区域,承担起了保障全程物资和后勤的重大责任。
期间卫生资源尤其是医疗人员紧缺的问题进一步凸显,在平津大学医学系的倡议下,南江区年轻人发起全民医疗培训的运动,学习基本的护理和注射知识,硬是撑过了最艰难的十五天。
1934年,3月14日,磺胺终于达到平津,平津城死亡率开始下降。
磺胺在平津鼠疫中的大规模应用及表现让世界上所有质疑磺胺疗效的人或机构都闭了嘴,他们看着平津城几乎是呈直线下降的死亡率,将1934年平津城三月份的鼠疫病人死亡率折线图称为平津奇迹,被永远载入了医学史和传染病史。
磺胺对于其他病症尤其是抑菌和抗炎的效用被越来越多的资料所证明,一度被追捧为价比黄金的神药。
但即便是神药在手,叶一柏的北方抗疫之路还是没那么顺畅,还是那个老问题,医疗卫生人员不足,这个问题在平津以北的小县城里显得更加突出。
“电报。”裴泽弼骑着一匹马将一张纸递给叶一柏。
没错,是马。北方的许多小县城里根本就没有车可以通过的路,很多路更是崎岖得连自行车都骑不了,因此马就成了最好的代步工具。
叶一柏动了动自己僵硬的手臂,接过电报,“又是我妈的,骂我姐不找对象,还骂你把我拐走这么久。明明我们春节回去过啊。”
叶一柏也没想到他居然会在北方一呆呆两年之久,本以为可以照方抓药的事却在没水没电的现实面前败下阵来,长岗、越城这种县城还好,虽然疫情严重,但好歹还算有点基础设施,但医疗人员、卫生条件的缺乏和落后,使得叶一柏花了整整一年才控制住这几个小城的疫情。
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一个接电建筑都能用一只手数出来的县城里,许多工作根本没办法开展。
更别说连水电都没通的小村镇了,一个人救了一座城,在这两年里,这句话放在叶一柏身上毫不夸张。
叶一柏不是没有想过要放弃,但是每当这个念头升起,想到当初那场夹杂着炮火和哭嚎声的大火,他就会再次坚定信念。
人活了两辈子了,总要有一点信念,他曾在那场火中许过承诺的,心存敬畏,方得始终。
“我要离开一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