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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围着在火柜旁,张素娥冷着一张脸,一眼不发。
叶娴从厨房端了一盆菜回来,没错,一盆。
她进门后看看张素娥,再看看叶一柏和裴泽弼,干咳一声,将一整个盆子放在火柜上。
“这个天气,厨房的菜都冷了,我借他们的灶烧了烧,就当火锅吃吧。”叶娴将筷子分给众人,同时杵了杵张素娥。
张素娥看着这清汤寡水的,想着自己前几日在亭湖饭店餐餐精致的待遇,脸上的冷硬的表情也绷不住了,她嘴里嘀咕着,“就会自讨苦吃,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圣人出来。”说着,给叶一柏碗里夹了一筷子菜。
给儿子夹了,自然也要给女儿夹,自从叶一柏去济合上班在医院住宿后,叶娴就回来得勤快了,母女俩虽都是不肯低头的性子,但一来二去已然形成了特有的相处方式。
“谢谢阿妈。”
“谢谢妈。”
叶一柏和叶娴前后开口道。
张素娥应了一声,一家和乐。
裴泽弼坐在一旁,看着这副景象,心中不免升起一丝惆怅和落寞来,从他有记忆起,父亲都是常年在外的,而母亲似乎也总是低头做自己的事情,少有温情的时候,等到再长大些,父亲母亲就都没了。
裴泽弼的头往下低了低,还真是有点羡慕啊……
一只手覆上了他的手背,裴泽弼侧头看去,看到叶一柏对他眨了眨眼,他下意识地手一翻,将手里的温暖握得更紧了些。
“行了,好好吃饭。两个大男人黏黏糊糊的。”张素娥将一筷子将一块土豆夹到裴泽弼碗里,同时小声嘀咕道:“你们私下里怎么样我也不管,但总要给我一个接受的过程,没媳妇,儿子也跟别人跑了,我这娘当的……”
叶娴用碗遮着嘴,但弯弯的眉眼已经暴露了主人当下愉悦的心情。
裴泽弼一怔,他看着碗里的土豆,向来冷肃的面庞上露出一丝温情来,“谢谢妈。”
张素娥的筷子掉落在地上,叶娴和叶一柏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两人的笑声中伴随着张素娥“真是的,冷不丁一声吓人啊,大冷天还要让我去洗筷子”的抱怨声,在这寒冷的冬日竟显出一分别样的温馨来。
叶一柏初八就要北上平津,他本想着大年初二再开始交接工作,但是其他医生却是执意让叶一柏在年前完成交接。
“叶医生,您年后就要北上,总要留几天时间和亲人团聚下,更何况我们现在交接好,这段时间我们还联系得上您,也好方便请教,不然没有个过渡时间,我们心里也还是没谱。”
叶一柏一听,觉得这话也有道理,就着手准备交接事宜。
“磺胺数量有限,大批量到货肯定是年十五以后了,还不一定,所以控制用量,特别是重症危急病人,到了这一地步,磺胺对他的效果大多是不如血清疗法的,随着治愈病人的增加,以后能提供的血浆会越来越多,虽说血清疗法有其弊端,但瑕不掩瑜,这是重症病人生命的最后一道防线,不能因为麻烦而用磺胺取代。
还有,做好治愈病人登记工作,出院前做好说服工作,我知道这有时候有些为难你们,医生嘛,总是有点清高的,但是想想楼上的病人,偶尔放下一点自己的骄傲和面子,不丢人。是了,这是我还得和唐院长嘱咐一声,市区的病人可不比我们少。”
叶医生一边将手里的资料一份份交给许元和,“许医生,接下来就麻烦你了。”
许元和摇头苦笑,“看您说的,您本来就是来帮忙的,我是杭城的医生,东县是我的家乡,我是应该的,您年后就要北上平津,可千万小心,我们杭城的情况和那边比,可是小巫见大巫了。”
叶一柏点头,“放心,我心里有数。”
饶是动作再快,将所有的事都交接好,已经是大年三十的下午了。张素娥、叶娴、裴泽弼都在,杭城那边并没有什么人是值得他们做三个小时车去共度除夕的,于是四人都留了下来。
春节是刻在华国人骨血里的节日,到了大年三十,饶是远离城市的隔离小村里,也弥漫起一股子欢喜的气氛来,送物资的人特地给忠华村的隔离医院送来许多面粉和年糕,年三十一早,厨房里的就传出年糕汤和小圆子的香味,引得病人们也频频向外张望。
几个小护士更是穿着笨重的防护服往临时护士台的上头挂红绸,甚至还有人异想天开想要在医院门口挂红灯笼的。
“这本身就是礼堂改的,门口还有专门用来挂灯笼的地方,这大过年的,我们也喜气下。”这理由还挺正当,叶一柏思忖片刻,在小护士们期待的目光中答应了下来。
“叶医生万岁!”小护士们欢呼雀跃着,穿着笨重的防护服都跳得格外轻快。
“左边,左边点,不不,太过去了,再往右一点,歪了,叶医生,歪了。”
“裴先生,您和叶医生的灯笼得对称,这样才能显出是一对,和和美美。”
两个小护士指挥着叶一柏和裴泽弼,两人各自爬上梯子去挂灯笼,闻言,对视一眼,默契地露出一丝笑容来。
两个燃着烛火的红彤彤的大灯笼,被两人挂到了医院门口的两边。
“一对,和和美美的。”裴泽弼从梯子上跳下来,举手扶住正从上面往下爬的叶一柏。
叶一柏自然知道裴泽弼话中的深意,耳尖慢慢出现一丝红色,“嗯。”
年糕汤和园子的香味在医院里飘散,轻症病人们将床拼了起来,一大群人围在一块吃着小圆子,有人不死心问阿姨,“能让我吃口年糕汤不,这大年三十不吃这一口,我心里过不去啊。”
阿姨将床头柜上的盆子一收,“吃了这一口,你胃里过不去,医生不让,我也没办法,要不我给你盛口汤?”
“行,汤也好啊。”
中度症状区则温和许多,又躺又坐,轻声地说着家里人的事,那个和妈妈分开的小姑娘被允许去看重症区看母亲,正激动地不停捋着自己的辫子。
重症区安安静静的,但众人的目光都落在窗外,他们这个位置看下去正好看到大门口那两个红灯笼,红得热烈,红得喜庆,就像输进他们身体里的血一样,格外好看。
“阿妈。”小姑娘清脆而惊喜的叫声打破了一室的寂静,护士小张领着小姑娘走到她母亲身边,“除夕还是要一家人一起过的,新年好呀。”
“新年好。”
“新年好。”
病人们也笑呵呵地向这个护士小姑娘送出自己的祝福。
烟花乍响,几个警戒线旁的黑制服们发出欢呼声,整个医院里几乎能自由行动的人,不管是医生还是病人都站到了窗边,看着这个红色的烟花在黑色的上空盛开,心中的焦躁和恐惧也似乎随着这烟花的消失而慢慢消散。
“会越来越好的。”一个白大褂轻声说道。
“对,会越来越好的。”他旁边的同事和病人应和道。
叶一柏的除夕夜是在这个东县的小山村度过的,黑制服警员们、白大褂医生们还有后勤人员以及几个治愈出院的病人围坐在一起,过了一个简单而难忘的除夕夜。
第二日一早,叶一柏四人就坐上了回杭城的车子,倒不是说叶一柏急着回市区,而是唐传芳已经已经催了好几回,想要叶一柏带一些磺胺和血清疗法成功的病历回来。
虽说忠华村也接上了电话,两边可以通过电话进行交流,但是很多事情在电话里根本说不清楚,唐传芳有心来忠华村一趟,但是随着普查工作的加快,杭城市区里的病人也越来越多,他实在抽不开身。
磺胺的事他还是从报纸上知道的,一知道,他就要求分一部分磺胺给市区医院,这要求并不过分,东县的病人是病人,市区的病人也是病人,按理说不该厚此薄彼。
但是人总是有私心的,医生也是,三个病区自己都分不过来了,让他们按照药物使用效率最大化原则挑选病人,医生们几乎是咬碎牙才把有些病人剔除磺胺使用名单的,再让他们减人对他们来说跟要他们命似的。
但是情感和理智总要做出选择的,大年初一的早上,叶一柏还是从忠华村隔离医院带走了一沓血清疗法治疗后有明显改善的病历和二十支磺胺。
叶一柏坐在车上离开,他并没有发现几个协助警员们封锁警戒线的士兵,对着他的车子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
车子驶近城区,新年的味道越发浓郁起来,街道大概刚刚清理过,两边的店面都是窗明几净的,小孩子们穿上了崭新的衣服,欢欢喜喜地在街两旁奔跑,而勤奋的小贩在新年的第一天就开始工作。
“灯笼,红通通的灯笼。”
“馄饨,新年的第一锅馄饨。”
张素娥斜靠在窗边,目光落在这条熟悉而陌生的街道上,一转眼她离开家竟有二十多年了,阿爹阿妈都走了,只剩下阿弟一个人了……
不远处的巷子口传来嘈杂的争吵声,好像是两个女人在吵架,围观的群众太多挡住了车子前行的路。
“你们全家才玩死人骨头呢,我们家老张那叫法医,是吃公家饭的,现在是民主社会,少把老一套往我们身上套。”女子声音十分强势和尖利。
“哟,还法医呢,人家医生治病救人,你们带个医字就玩死人骨头,还好意思说。我有哪里说错了吗?按三十年前算,你们就是贱民,贱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