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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三楼的轻松和温馨给了沈明和纪茂实一种鼠疫并不是那么可怕的错觉,他们有些兴奋跟着叶一柏上了四楼,然后看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步履匆匆的医务人员,震天的咳嗽声。
“快快快。”
鼠疫重症到了一定的程度,生命就进入了倒计时,两个医生飞快跑过三人身边,“还能呼吸吗?呼吸囊,用力,用力吸。”
隔离区里只听得到医生的喊叫声和病人用力呼吸的声音,他真的很用力了,他的呼吸道发出好似下水道堵塞才会发出的声响,但周围病人却好似什么都没听到一般,有的故意侧过头去,有的直接用被子闷上了眼睛。
“好,好,就这样。缓过来就好了。”
病人发出了一声如打嗝般的声响,随即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叶一柏暗自舒了一口气,转头看向两个有些被吓到的记者,轻声道:“鼠疫一旦发展到重症,大部分都是呼吸衰竭的结局,所以我希望能得到你们的帮助。”
叶一柏认真地看向沈明和纪茂实,沈明和纪茂实闻言指了指自己,“我们?”
“叶医生。”
“叶医生,您来了?是有什么事吗?”做完急救的医生们这时候也看到了叶一柏等人,快步走过来和他们打招呼。
症区进出都要消毒换防护服,进出一趟十分不方便,一般医务人员没有要要紧的事是绝对不会频繁进入重症区的,叶一柏两个小时前才来过,所以几位医生的第一反应就是叶医生有什么重要的事。
叶一柏对他们笑笑,“没什么,你们去忙,我带两个记者朋友来看看,总要让大家的努力被看到。”
几位医生露出苦笑来,“看不看到倒是没什么,但总是希望我们的努力能看到成果。”说着,他的目光不由再次落在刚刚才缓过气来的病人身上,他们非常明白,他们能救他一次,但不一定能救第二次第三次,而这里大多数人的命运都是一样的。
“会的。”叶一柏目光扫过这安静地有些压抑的重症区,嘴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
几位医生都还有事忙,说了两句就匆匆离开。
“我们刚刚说到哪儿了?”叶一柏转头看向沈明和纪茂实,“哦,对了,是请求你们的帮助。”可能是昨天晚上一夜没睡的原因吧,叶一柏觉得自己的脑子反应有些迟钝。
“叶医生,您说的哪里话,如果我们能帮上忙,那我们肯定是求之不得啊,这本来就是我们所有杭城人的事情,哪有什么帮忙不帮忙的说法。”沈明连忙道。
叶一柏斟酌了一番语言,用尽量简洁的语言介绍了一番血清疗法。
“抗疫到了这个阶段,很多事情不是单靠我们医生可以做到的。鼠疫没有对症的药物,轻症和中度症状的患者还有抗自身免疫力加上药物支持撑过去的机会,但是到了重症,现有的药物已经很难对病人有所帮助,血清疗法虽说是一种比较新的治疗方式,但是它的创始人贝林在1901年借此获得了诺贝尔奖,可以看得出它的效果是被世界主流医学界认可的。”
沈明迅速拿出纸笔,飞快记录着叶一柏的话,他的笔尖微微颤抖着,经历过刚才的一幕,他很明白他笔下的这一段话意味着什么。
“叶医生,您的意思是已经治愈的鼠疫患者的血能够帮助重症病人是吗?”沈明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是一个记者,他必须对笔下的每一个字复杂。
“对,准确来说,最好是治愈后60-80天的鼠疫患者,这时候他们体内的抗体是最多的,效果也最好,当然,因为杭城爆发鼠疫的时间较短,如果没有足够的满足条件的治愈患者,我们也可以适当放宽,到一个半月,也就是45-80天。”
“那抽血对于那些治愈的手术患者会有伤害吗?”
“适当的献血量对于人体是不会有伤害的,也不会有任何后遗症,200-400毫升,根据个人体重不同我们会抽取不同剂量的血液,重症病人的血液需求量比较大,因此往往7-10个治愈病人才能支撑一个重症病人,而且还要考虑血型因素,所以我希望你们能多多报道将整个杭城动员起来,这样……”叶一柏余光扫过重症区里静静躺着的病人,“这样,他们才有一线生机。”
沈明不住地点着头,纪茂实是摄影师,文字功底比沈明差了不少,但是他非常明白这篇新闻的意义,他一个字一个字将叶一柏的话全部记了下来,明明是寒冷的冬天,但却感觉到一丝热意来,是血液的热度。
沈明和纪茂实很明白,这篇新闻能真真正正让他们记者的力量体现在这次抗疫中,杭城是杭城人之杭城,回想起《告杭城居民书》里掷地有声的文字,沈明和纪茂实的笔尖有有些颤抖,文字是有力量的,但文字的力量来源于现实,他们何其有幸能为杭城为这些躺在病床上的同胞,尽一份自己的力量。
“叶医生,能请您写一份倡议书吗?”沈明忽然道。
叶一柏诧异地看他,“我?”
叶大医生手术刀玩得溜,但是语文水平可称不上高,当然按照90年后的标准来说,他语文成绩也不差,不然也不能考上国内顶尖的学校再获得世界名校的交换机会,但是1933年的民国,文人们虽大力倡导白话,但报纸上的大部分文章还是用白话和文言结合的方式来写的。
虽比之前晦涩难懂的纯文言文好得多,但这还是不是叶医生能够挑战的难度。
“我不擅长这个。”叶一柏如实道。
沈明摇头,他努力想要说服叶一柏,“叶医生,您随便写两句就行,您不知道您现在的影响力,您说的话的力度和我们的完全不同。”
叶一柏更诧异了,他来到东县后几乎接收不到外界的消息,根本不知道他如今已经被杭城里的文人捧到了一个极高的位置,他只当沈明在和他说客气话,他沉吟片刻道:“术业有专攻,倡议书我真的写不来,不过采访中如果要以我的口吻叙述的话,那么……就写这两句吧,第一,我以我的职业道德保证,适当的献血不会对个人人体造成任何伤害,第二,除了祈祷奇迹外,血清疗法已经是这些重症病人最后的希望了,如果有符合条件的朋友愿意伸出援手,我们和我们的病人都会十分感激。”
接下来的参观中,纪茂实和沈明再次见证了一次抢救和一个病人的离开,这种沉重而压抑的气氛让两人拍照的手都格外沉重。
然而在采访病人阶段,两人却惊讶地发现重症区大部分病人的心态好得令人惊讶,经过临时隔离点隔离十五天的他们熬过了最绝望的日子,已经慢慢开始接受自己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的事实。
“蛮好了,真的蛮好了,早点来看,这里不吃人的。”
“你们从楼下上来的,见到一个小女孩,八岁,这么高,脸尖尖的,很可爱。”
纪茂实闻言立刻点头,“见过,她很好,我还给她拍了照片,可惜这里没有暗室,胶卷见光就不能用了……”
“很好就好,很好就好,她能活着,就好了。”女子对着纪茂实的镜头,露出一个笑容来,随即她转向叶一柏,“医生,如果我有一天像老陈那样了,就不用浪费时间救了,省下来的时间多帮我看看女儿,谢谢您了。”
叶一柏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拍了拍女子的手背,“您放心,我会帮您照看的。”
在女人安心而感激的神情中,叶一柏慢慢直起身子来,“好了,我们出去吧,别打扰病人休息了。”说着他带着沈明和纪茂实向隔离区外走去。
等到走到走廊,确定病人们都听不见了,叶一柏才继续道:“这回在东县爆发的大多是肺鼠疫,这种病症的发展是非常快的,在没有任何医疗介入的情况下,发病后病人2-3天就会呼吸衰竭,这批重症病人都是从临时隔离点转移过来的,大部分已经错失了医疗介入的最好时机,我们能做的就是最大程度延长他们的生命。”
“这就好比是一场实力不对等的战争。”叶一柏边走边说道:“鼠疫耶尔森菌和人体自身抵免疫力的斗争,因为没有对症的药物,我们医生能做的就是在两军对垒期间不断提供食物、水等后勤物资,好让病人坚持地更久一点,但这好比是困兽犹斗,没有增援,再顽强的军队都抵挡不了不断增加的耶尔森菌。我这样说,你们可以理解吧。”
纪茂实和沈明点点头,虽然两人听不懂耶尔森菌、免疫细胞等专业名词,但叶一柏已经解释得非常形象且清楚了,让他们这种不懂医学的都能迅速明白了重症病人此时面临的境况。
“而治愈病人体内的抗体就好比是一群战胜过鼠疫耶尔森菌的战士,他们有过战胜敌人的经验且在已经完全消灭耶尔森菌病人的体内已经不需要发挥作用了,而这时候用血清疗法,将治愈病人的血浆输给重症病人,就好比给了重症病人体内顽强抵抗的军队强有力的增援,源源不断的增援和切实的后勤保障,这场战役就有了胜利的希望了。”
纪茂实和沈明闻言只觉得心潮澎湃,就好像他们也成了这场战役中的参与者,两人回头向重症区望去,透过透明的玻璃,两人能看到一条条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生命。
“叶医生,我们一定尽力,不,我们一定做好。”沈明郑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