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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泽弼永远是拗不过叶一柏的,但是比裴大处长反应更大的还有张素娥女士。
“老天啊,我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啊,生了你弟弟这么个讨债鬼,他这是要我的命啊!”张素娥再也顾不上什么她追求的上等人的体面,坐在床边边哭边嚎着。
“你让他过来,现在就过来,我要问问他他答应这个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这个阿妈!”
叶娴有些头疼地揉揉自己的太阳穴,觉得自己将这件事告诉张素娥就是个错误。
叶娴接到裴泽弼电话的时候的第一反应也是焦急和愤怒,她第一时间赶到了济合,她看着弟弟跪坐在一张飞驰的推床上,神情严肃,双手交叠不停按压着推床上病人的心脏,推床两旁都是神色焦急的工作人员,推床后跟着三个神情悲戚和绝望的家属,血顺着床单滴到地面上,流了一地。
她来不及和叶一柏打一声招呼,就看到推床和白大褂们消失在手术室门口。
她在手术室门口站了五个多小时,看着走廊里慢慢变得昏暗,听着病人家属们越聚越多,他们紧张,忐忑,绝望,悲戚,人是一个群体性动物,安静的环境会让叶娴不由自主地被这些病人家属的情绪所感染。
当手术灯熄灭,手术室的门被推开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竟也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她看着叶一柏戴着口罩从手术室出来,走到家属们面前摘下口罩用温和的声音告诉他们,手术很成功,他们的亲人活下来了。
“噢,上帝,谢谢,谢谢您医生。”
西方人表达感激和激动的方式总是十分奔放的,叶娴在还没有反应过来前,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抱住,“叶医生他简直是上帝派来的天使,是吗!抱歉,我太高兴了。”一个和张素娥年纪差不多大的外国女子满脸笑容地对叶娴说道。
那么一瞬间,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从她心底迸发出来,那是对生命的敬畏与感动,她有些理解裴泽弼在电话里说的那句话,“我不知道我该不该给你打这个电话,他说我应该理解他,我理解,如果换一个人我肯定全力支持,给予最大的尊敬,但是是他……我心疼他。”
叶娴等到病人家属慢慢散开才走上前去,她看着因为长时间神经紧绷手术眼睛酸涩而闭眼按摩太阳穴的弟弟,张了张嘴,半晌才说出一句,“柏儿,能不去吗?”
叶一柏停下手上的动作,睁开眼睛来,“姐,裴泽弼跟你说的?”叶一柏停顿了一下,随即继续道:“不行。”叶娴知道这是在回答她刚刚的问题了。
“我知道不是我也会有别人,但是我有自信比任何人做得都好。”
叶一柏说话间有护士拿着一份病历焦急地走过来,两人用英语交谈片刻,叶一柏就要跟着护士离开,在他离开前他又说了一句,“截止上周,单长岗一个小城,死亡人数已经接近万数,而不加以治疗的鼠疫病死率在30%-100%,那是人命。”
叶娴倒吸一口凉气,后面叶一柏似乎还让她去他办公室休息等他忙完,但是叶娴却已经听不进去了,她慌张而茫然地回到了岐山巷,这才有了刚刚这一幕。
“阿妈,卫生福利部沈部长亲自找的柏儿,国家的信任,还有那么多身处鼠疫中绝望的同胞,你让他怎么拒绝?”
“全华国那么多医生,凭什么让柏儿去,裴泽弼呢,他干什么的,不是说他很厉害嘛,就不能拦一拦。”张素娥女士这时候想起裴泽弼了。
饶是叶娴早就知道自家母亲的德行,也不由产生了一种名叫“无语”的情绪,前几天哭着闹着让叶一柏不许再见裴泽弼的人好像不是她一样。
“他跟柏儿一起去。”叶娴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情还是有些复杂,当电话里的裴泽弼说出“如果你和阿姨也劝阻不了他,那也不要过分担心,我会陪他一起去的。”,叶娴突然觉得她似乎又相信爱情这个东西了。
裴泽弼,年轻,位高权重,在这个远东最大的城市,也算是排的上位次的人物,而离开上海远赴平津城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不仅是生命危险,他在上海这么多年的经营都可能会烟消云散,叶娴很清楚,对于裴泽弼那类人来说,有时候权势和力量比性命都重要。
而为了他弟弟一个几乎是任性的不讨好的决定,这位裴大处长居然连这些都要放弃了。
这里可是大上海啊,都多少人虎视眈眈想要在这个远东最大最繁华的城市分一杯羹,这里一旦出现权力空缺,哪怕裴泽弼背靠裴谢两家的遗泽,也不可能保住他在上海这么多年的经营。
“一起去?一起去有什么用,一起去找死?还警事局处长呢,脑子也那么不好使的!”张素娥更气了,这裴泽弼居然不仅不帮忙,还给她扯后腿!
“张素娥,你有没有脑子,如果柏儿去平津城已经势在必行,那裴泽弼跟去完全利大于弊,金陵对北方的掌控虽弱,但还是有驻军的,而且以裴泽弼的身份,柏儿的安全至少能保证得了。”叶娴比张素娥理智得对,她很明白在绝望中的人会做出什么事来,叶一柏要面对的绝对不止是疫情这么简单。
而裴泽弼如果一起去,自然不会毫无准备,他可以将除了疫情外所有不安定因素都排除在叶一柏的身外。
张素娥尖利的声音一滞,她顾不上叶娴直呼她名字的事,从女儿的口气中,她终于认识到,似乎儿子去平津城已经不可挽回了。
她不顾叶娴的阻拦赶往了济合,叶娴不知道弟弟和母亲说了什么,张素娥犹如游魂一般从叶一柏的办公室出来,随后郑重地看向她,“我要见裴泽弼。”
裴泽弼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梳理名单,正如叶娴所想的,上海是人人都要咬的一口肥肉,哪怕是裴泽弼身后的力量也不可能在他离开上海的情况下保住他在这里的力量。
裴泽弼可不是那些爱情电影里傻乎乎只会和爱人一起赴死的蠢人,他的爱人只会安安稳稳地被他捧在手心上,如果叶一柏出事,那肯定是他已经先死了。
金陵方面在平津以北的力量十分有限,裴泽弼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掌握足够的能够在北方保护叶一柏的力量,利益置换,比起他离开后被其他势力蚕食,还不如在他还在的时候就交换出去。
远东最大城市和深陷疫情的北方,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还有杭城,比起平津,杭城的事更是急迫,苏正阳在杭城已经有半年之久,如果还不能掌握局势,那就是他蠢了。
“喂。”裴泽弼将名单翻过来,同时拿起话筒。
“裴处长,是我,叶娴,阿妈想要见你。”叶娴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裴泽弼少见地有些呆愣,他迟疑片刻,随即立刻应了一声好,应完后他才忍不住追问了一句,“叶一柏也在吗?”
电话那头的叶娴轻轻咳嗽了一下,“柏儿不在,阿妈要见你,现在已经不早了,明天吧,明天你来岐山巷或者我们来找你都行。”
“我来岐山巷。”裴泽弼立刻道,“阿姨什么时候方便,我随时可以。”
“那好,明天早上七点半吧,不耽误您……你上班。”对着现在的裴泽弼,叶娴也真说不出“您”这个字。
“好。”
翌日,裴泽弼从他市区的公寓出来,他怕今天早上迟到,昨天都没敢回裴公馆睡觉,连夜准备了些东西,然后在市区的公寓对付了一个晚上,早上五点多就醒了,一直整理到现在才出门。
等裴泽弼到岐山巷的时候,岐山巷口已经很热闹了,作为上海市区和法租界的交接处,岐山巷兼具上海巷子的朴素和法租界的繁华,早餐店早早就开始营业,不仅卖馄饨包子,在铺子口甚至还摆着几分西式的面包。
早起的市民们纷纷和邻居打招呼,一辆又一辆的黑色自行车从一个个小门里被推出,也有不少人注意到半个小时前就停在巷子口的那辆汽车,奇怪那个人为什么坐在里面不出来。
裴泽弼抬手看了看时针已经转到7的位置,他拔下车钥匙,推门从车里出来,他的手上拎满了东西,这都是他昨天晚上连夜准备的。
叶娴昨天也睡在岐山巷,张素娥说她自己一个人可以,但叶娴可不放心她亲娘和裴泽弼单独谈话,她怕裴大处长对她弟弟的爱意也禁不住张素娥的作天作地……
门口传来敲门声,叶娴立刻站起身去,“来了。”她的余光看到张素娥的身子也紧绷了起来,昨天可不止裴大处长一个人没睡好觉。
“进来吧,怎么拿这么多东西。”叶娴看着裴泽弼手里的袋子,挑了挑眉毛,比起上次那珍贵但没人认识的古董艺术品,裴大处长这回就务实多了,这些明晃晃的牌子,足够闪瞎张素娥的眼睛了。
“叶小姐,阿姨。”裴泽弼微微低头,向叶娴和张素娥问好。
叶娴侧了侧身,张素娥也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张素娥也看到了裴泽弼手上的东西,但与叶娴想的不同,今天的张素娥居然扫了一眼,就把目光放在了裴泽弼身上。
“来就来,带什么东西啊,坐吧,喝什么茶?”张素娥站起身来,去斗柜上拿了个杯子。
裴泽弼将东西放在沙发旁,少见地升起一股子受宠若惊的情绪,他在叶娴的示意下在沙发上坐下。
“白水就可以。”
“行了,我们家虽然没你们裴家那么富贵,但茶叶还是有一点的。”张素娥将上次叶一柏带回来的沈红益和魏如雪送的顶级茶叶拿出来,用热水冲开,端着放到裴泽弼面前。
“谢谢阿姨。”裴泽弼赶忙接过,感谢道。
张素娥手里也端着一个杯子烘手,她看着杯子里的茶叶,轻声开口道:“我跟柏儿谈过了,拦不住。”
拦不住三个字从张素娥口中说出来,好似轻飘飘,但是裴泽弼听出了这位母亲声音中几不可闻的颤抖。
“听娴姐说,你打算跟柏儿一起走。”张素娥放下了手里的杯子,眼神定定地看向裴泽弼。
“是,我会和他一起走。”裴泽弼没有丝毫犹豫。
张素娥看着裴泽弼,剥离了裴泽弼头上那“裴处长”的头衔,用一个长辈看待晚辈,甚至用母亲打量儿子伴侣的目光看向裴泽弼。
“你去了平津,上海这边这么多年的经营能保住吗?”张素娥和叶一柏谈完话后,晚上睡不着觉,母女俩第一次彻夜长谈,从小时候的心结说到裴泽弼和叶一柏的事,叶娴一点点和张素娥剖析着,非常清楚地告诉张素娥,裴泽弼做出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
裴泽弼没想到张素娥会问这个问题,他迟疑片刻还是实话实说道:“您和叶小姐还在上海,我会留足够的力量照顾你们。”换句话说,他或许只能留住照顾人的一点力量。
张素娥平日是听不懂这些歪歪绕绕的话的,但是今天她突然就听懂了,“我不是这个意思。裴处长,不可惜吗?为了一个男人。”
裴泽弼微微挺直了背脊,“阿姨,他比这些重要,您不要担心,在他去往平津前,我会提前准备好,我会有足够的力量保护他的。”
原来爱情是这样的。那时候人人都说,叶广言和杨素新之间是真爱,张素娥以为爱情就是那样的,也不过如此,但是……
“我知道了,那麻烦你了,泽弼。我,把柏儿交给你了。”张素娥的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却格外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