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她,一个臭丫头能跑多远!”一群人行色匆匆。
无人注意到不过数十米远的小陡坡下藏着一处洞口。
洞口极窄,四周灌木丛绕,极为隐秘。
洞内矮身躲着一个娇小人影,那少女约莫十二三的年纪,侧耳凝神,仔细听外面动静,等到脚步声渐远直至听不见,确认这群人已经走远,她神情微动,喘口气算是放松下来。
白虞双手扶着石壁细细摸索,摸到一处凸起,屈膝发力,一蹬脚利索爬出洞口。
山间积雪消散,白色褪去后野草逢生,寒风盈袖。
夜间温度越来越低。
攀岩的动作耗费少女许多力气,双颊泛出红润,面色却苍白如雪像是病了很久,墨发高挽斜插一根素白簪子,额角碎发散落随风而动。
一双黑瞳似盛郁郁秋水,此刻写满了恐惧。
顾不得心爱的狐裘占满杂枝碎叶,白虞满身狼狈,一个劲得朝着反方向跑去,腿下恨不得抡出火星子。
她随父母来雾隐山游玩,途中听闻山上有种漂亮果子只有晚上在月光下才会显现。好奇心作祟,她撺掇谢祁玉支开护卫偷偷跑来山上。
没曾想她前脚与谢祁玉走散,后脚又遇山间匪贼。
跑!不能停!
疾风如刀子刺破面颊的皮肤,喉咙如火般灼烧也不敢停下脚步。
......
白虞停住了。
挡在她面前的是一条体型庞大、张着血盆大口的野狗,前爪上还勾着几块碎布料。
前有恶狗,后有山匪。
白虞屏住呼吸,拔下发间白簪,墨发倾泻。
下一瞬,朝野狗飞扑过去。
......
夏雨来得急促,打弯了竹叶尖尖,顺着清透的细密纹路,一颗接一颗地重重砸向地面,噼里啪啦来势凶猛。
白虞倏地从噩梦中惊醒,冷汗布满额头,惊魂未定。
这几日她反复不断梦到雾隐山那夜。
梦境里发生的一幕幕惹得她头疼欲裂,脑浆像是要炸开来般。可一醒来,梦中种种皆作云烟消散去,似山中一缕袅袅青烟无声无息与天色相融,叫人瞧不出半点痕迹。任凭她绞尽脑汁,也记不起后来发生了什么。
只听娘亲说,是谢祁玉不顾自身安危冒死将她救了回来。
虽说记忆残缺,但这份救命恩情她常记心头。
所以有日午后,她无意撞见谢祁玉与一只狐狸无端说情话,那时她的心中便有了猜想。在天赎剑宗,勾结妖族,格杀勿论。此事她没有告知任何人。
擂台赛搏命一试,当真救她的命,还保住了剑尊弟子的位置。
自然也为她收获了弹幕的一片骂声。
白虞不清楚这场闹剧最后是如何收的尾。数日她醒来后,被告知:
六月十三,有妖族混入宗内,无妄峰弟子白虞以无垠剑将其当场击杀。不悔峰弟子谢祁玉,勾结妖族蓄意伤害同门,关押待审。
白虞本该松口气,可胸中像是被抽走了什么又被堵上了什么,难受的不是滋味。
和谢祁玉朝夕相处十多年,他们相互陪伴一起成长,在彼此的生命里留下不可替代和磨灭的痕迹。
【不是,我那温柔又儒雅的男二怎么崩人设了?】
【谢师兄怎么可能为了一个狐妖放弃晋升机会!】
【你用了什么邪术让作者为你修文!!!不惜改崩我们谢祁玉人设!!!还我温柔男二!!!】
【趁作者修文停更来重温前面剧情,好家伙,给我喂坨大的,弃了弃了】
【弟子愿以十斤脂肪换白虞寿命减少十年。】
【......】
少女只是望着弹幕,并不作声。
“药来了。”
吱呀一声,门被人轻手轻脚推开。
闻声,白虞强支着身子坐起来,透过纱幔的小逢窥见来人的碧色衣袂,脸色倏地沉下来,隐隐透出不悦。
比起一个已经被关起来的谢祁玉,眼下这个更为棘手。
“小姐您该喝药了。”
进来的是在白家贴身照顾白虞起居的侍女,名为裕年,伴她身侧已有十余年,对她的性子癖好比她亲爹亲娘都熟悉得透。
听闻是幼时家道中落,不得已才被卖来白家做仆役。
母亲见她与自己年纪相仿,做事利索手脚勤快,是个有眼力见的,便将她一齐送来剑宗。
白虞坠崖后养伤那段时日恰逢裕年告假还乡。
裕年进来后利索掀开纱幔,端药候在床头。
那汤药黑乎乎一片,稠如雨后烂泥,光是腥臭气味便令人脑门作痛胃里犯苦水。
白虞端来药碗,指腹刚触到碗缘,惊呼一声。
“太烫了,我不想喝。”
借碗底余热烫手之由,又把汤药推还给裕年。
“良药苦口,小姐你这样任性一身伤什么时候能好。”嘴里嗔怪着白虞任性,手中却还是把药盘子往桌上一放,推得远远的。
眼珠子骨碌一转,瞅见白虞坠崖落下的伤疤。
内衫薄透,少女皮肤若隐若现,似寒冬初雪细腻娇嫩,独独一片粉色疤痕几乎贯穿整片锁骨。
虽然疤痕有渐好的趋势,依然能想见当时的伤口得有多狰狞。
裕年不敢继续想,当时这样娇生惯养的姑娘是怎样从崖下一步步爬上来。
她鼻尖泛酸,匆匆挪开视线。
“坠崖的伤还没好,又添了新伤,若是让夫人知道了得有多心疼你。”
裕年不知从哪翻变出来的红糖枣糕,几块枣糕齐整躺在布帛上,竟也没遭压扁。
她如哄幼童一般,语调扬起来:“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吃完枣糕咱们就喝药,好不好。”
见白虞面露难色,以为她在为谢祁玉一事忧心伤神,小心觑着脸色安慰道:“我听说这几日的事情了......谢少爷的事情,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谢少爷对你一直关爱有佳,把你当心尖尖上人捧着护着......”
“裕年!”
良久,白虞开口打断。
她的声音很小很轻,像是被批评却又不知错在哪的倔强孩童,努力压抑自己的委屈和不甘。
“我真的不想喝药。”
“别使小性子,小姐最乖了。”
白虞抬眸。
看着自裕年走进来便一直浮于她头顶的弹幕。
【药里有毒】
【白虞这下能死了吧!】
“我说了不喝!”
少女的杏眸暗含薄怒,唇线紧抿,双颊因怒气悄无声息地染上绯红。
“......”
裕年被这一怒斥钉在原地,双手呆呆捧着枣糕悬在半空,无所适从。
有一刹那她觉察到眼前的少女似乎有哪里变了,明明是熟悉的面容,和对方眼神相撞,平日总对她笑意盈盈的眼睛此刻像一头受惊幼鹿,充满惊恐、愤怒和一些她无法理解的情绪。
意识自己太过激动,白虞深呼吸,冷冷地下了逐客令。
“你出去吧,我要自己歇一歇。”
“可是小姐——”
“出去。”
俄顷屋里子只剩下白虞一人,一碗汤药,和一群七嘴八舌的弹幕。
【这咋和我第一次看的剧情不一样了呢?】
【珍惜现在这个白鱼,以后还有会黑鱼、红鱼和死鱼,就是没有活鱼。】
【被一起长大的人背刺,真惨啊,同情女配呢。】
【同情什么,都是咎由自取,看过她后期做的事情你就不会说出同情这两个字了】
【不好意思,一周目,还真没看到后面剧情。】
【......】
胸口再次传来痛楚,一波接着一波浪潮般扑击心底最柔软之处。
白虞无意理会聒噪弹幕,朝着门口方向望去,看了好一会,门扉紧闭似与外界隔断般,没有人再进来。
趁着恢复点力气,她手腕撑住床沿,手臂和腰椎一齐用力,艰难地将自己撑起来。
磕磕绊绊换上体面点的衣裳,光是从下床走到桌边,白虞额头上已经渗出薄薄的一层汗,呼吸失了分寸。
她本就坠崖旧伤未愈,又来这么一遭,纵使神仙的身子骨也禁不住这样折腾。
盯着黑黢黢、凉透了的药碗,白虞心思愈发沉重。
但转瞬间又释然,与其坐在这里胡思乱想,不如亲自去验证心中疑惑。
**
山阒鸟静,月影斑驳。
聒噪的蝉鸣彻响整个牢狱,兰掌门给这座专门处置犯错弟子的地方起了个好听名字,叫清阁。
赎罪洗污,是为清。
牢里阴暗潮湿,地面像是刚被泼洗过般倒映出油灯光亮,空气里若有似无飘着血腥味。
微弱幽光起不到半分照明作用,反叫这地方添了森森阴气,令人不寒而栗。
见到谢祁玉时,白虞露出诧异的表情。
没有她预想中浑身浴血、衣衫褴褛的落魄模样,反而一身水洗发白的麻布,干干净净,端坐于矮桌旁。
既没有君子落难的愤懑和失意,也没有......
白虞不动声色将人上下打量个遍。
丝毫没有死了狐妖情人的寡夫愁容。
这副样子,倒是让她想起从前爹爹在会客厅招待客人的模样。
不紧不慢,从容写意,颇是岁月静好。
白虞盯着对方许久,犹豫再三,打了无数遍的腹稿此时半句话也问不出口。
要从哪开始问呢,问他近日是否吃得好睡得好,问他为何会认得人人喊打的狐妖,还是问坠崖之事是否出自他的手笔?
正她踌躇之时,谢祁玉先开了口。
“我以为你不会来的。”
他掀起眼皮子,暗色中一双眸子如寒潭冷冽。
视线交错的瞬间,白虞忽而想起多年前在雾隐山,她也遇见过类似的眼睛。
凶狠、冷冽,恨不得下一秒就将她扑倒撕咬粉碎。
像极了那条野狗。
畜生未开灵智,争食而亡之事见怪不怪。
人,自诩纳天地精华、修道养心、德侔天地,利益面前与畜生也别无二样。
“原来谢师兄不待见我。”白虞淡淡道,声音似潺潺流水,拖着慵懒软糯的尾调。
“你期待见到谁,兰掌门?”她故意在此处顿下,清了清嗓子,“还是那只叫末昀的狐妖?”
“你杀了末昀!是你杀了末昀!”
末昀二字像是某个古老而神秘的咒语,轻松瓦解谢祁玉苦心营造的宁静表象。
嘶吼完后,板直的背部泄气般佝偻下来,高高束起的长发在凌乱散落于颈侧,谢祁玉撑着矮桌起身。
“叮当——”金石撞击作响。
白虞这才瞧见,墙壁中嵌凿一条婴儿手腕粗的铁链,铁链的另一端向天牢中间伸去,隐没于素色麻布衣摆间。
“勾结妖族,是死罪。”她幽幽道,“我们好好谈谈吧。”
**
难以想象。
十多年的青梅竹马,前不久还在经历生死之争,此刻还能相安无事地坐于彼此对面。
氛围着实吊诡。
白虞拿灵石打通看守清阁的弟子。
那弟子不一小心“丢”了钥匙,等到天亮他就会发现是自己大意疏忽将钥匙落在了床板缝里。
桌上摆着白虞从储纳袋里掏出的烈酒与冰盏。
烈酒入口辛辣烧胃,置冰盏片刻,凉酒似丝绸般飘逸顺滑,沁人心脾。
这喝法还是谢祁玉教她的,可惜只享受过一次,第二次冰盏还没碰到嘴,就被爹爹逮个正着。
她给爹爹推荐这样喝赛神仙,爹爹问她想不想原地升仙。
酒酣耳热之际,白虞和谢祁玉掏心窝子说了许多话。
白虞真诚告诉他,她以为他们也会像爹娘那般,成婚生子相伴一生。
谢祁玉无情嘲讽白虞虚伪、根本不懂感情。
谢祁玉坦率他讨厌白虞,讨厌白虞的父母,讨厌白家的一切。
白虞骂他白眼狼。
“后悔雾隐山那晚救下我了吗?”
“哈哈哈哈!”谢祁玉音色轻快,“救你?我只恨那恶狗竟没咬死你。”
回想起那夜血肉淋漓的画面他至今都会心生恶寒,若非亲眼所见,他无法与眼前的女子联系在一起。
酒盏有规律地轻敲桌案,啪嗒——啪嗒——打断谢祁玉思绪。
“你何时认识那狐妖?”
“无可奉告。”
“你若告诉我‘实情’,我会告诉爹爹让他去和掌门求情。”
白虞故意咬重了“实情”二字。
潜台词就是在告诉谢祁玉,只要他愿意编出一个像样的理由,她就有办法救他。
虽然心有恨意,但十年相处不是虚数,谢祁玉怎么会不知白虞的意思。
他默了默,坚定回应:“无可奉告。”
“当真是兰掌门亲自抽到我?你们可有作弊?”白虞话题转得快,问得突然。
谢祁玉张开唇,喉咙里干涩无声,宛如野火燎原后的草地般荒芜沉寂。
“你不说,我便自己去问兰掌门。”
“我受够了!白虞!”谢祁玉声音豁然拔高,直呼她的大名。酒精麻痹了往日里克制假面,他的情绪异常高昂,“凭什么努力比不上出身,凭什么同样来自白家你能拜剑尊为师而我只是个遭人看扁的外门弟子。如今末昀死了我甚至不能亲手杀了你替她报仇。若不是那把无垠剑......白虞,这一切都是你害的,你怎么还能一脸无辜的模样怀疑我?”
少女双眸泛起红,眼眶蓄着泪水,样子委屈至极,“那日坠崖一事也是你一手策划?”
“你若是这么想,我也无话可说,”
【请问,作者塑造白虞这一下形象的作用是?】
【惹众怒,作为集火点分散对主角的火力】
【好的,那作者成功了,我现在恨不得进去亲手嘎了她,明明是她先杀了谢的对象在先,怎么现在有脸质问谢???】
***
月光翻过三尺小窗和窗外参天大树,被谢祁玉注意到时已然稀稀碎碎,晚风一吹又隐入茫茫暗夜不见踪影。
白虞走后,他睨了眼冰盏,眸光中露出几分自嘲,冷哼一声。
天牢大门没有落锁,看守弟子睡得不省人事。
谢祁玉静静站在那,沉默良久。
而后长指并拢聚出一缕灵力,铁链化作齑粉那刻心中了然。白虞今夜前来是有意放他走,终究为他留了条活路。
走出天牢,谢祁玉脸色凝重,脑海里浮现少女临走时失魂落寞的背影,心头无由来悸动,没有半分重获自由的喜悦。他恨白虞,也恨无法真的对白虞下杀手的自己。
入目是无垠夜色,寂静悠久,不知何时才见黎明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