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四方世界都被火焰包裹,熹微的晨光被染红,遮天巨蟒泛着铁青的鳞光,沉重的长尾一扫,身后被烧得只剩空架的神寺轰然倒地,烟尘四起。
江谚寻悬在半空,黑发垂散,下颌淌血,掌心的焦原粹过火似的,周身缭绕着黑气,像一把只食人血的杀器。
而这二者之间,尘雾飞扬中,那座无头的石像彩漆斑驳,红光掩映半身,半明的日光仿若无数鱼线,将她笼罩其中,足边的一颗头颅翻转朝下,本来悲悯的神色变了味,像扯去眼皮的人,浑浊一粒青白眼珠在上,冷不丁望向闻笑。
空中残余的月影飘渺,好似幻梦。
一切是怎么开始的,闻笑根本没有看清。
青蛟长尾如鲲鲸搁浅,一惊一拍,地宇震颤,众鸟如卷起的浪潮般乌压压于林中奔腾而起,而少年足尖一点,剑势如雷,风息潜云,剑光与万鸟齐鸣,直指青蛟。
焦原剑形如黑尺周身震荡出浓黑浑浊剑气,其中间杂着无数细密咒术深灰小字,好似锁链振越铮铮,雷霆万钧,直直砍向青蛟头顶。
青蛟不及反应,头顶整齐裂开两瓣,血红如花绽开,向左右.倾倒几寸,又猛然竖起,化作了两枚愈加狞恶的蛟首,鸱目虎头,头顶四虬如羊,长须似鲇鲤,血盆大口狰狞裂开,数以万计的细密齿牙壮如成人手臂,利如鹰抓。
只听得一声长鸣似地底冤魂啼血,又如万婴齐哭,一团青烟自青蛟口中而出,顷刻化作无数蛇形利器,狂风疾雨般涌向江谚寻。
少年闪身躲避,鬼魅般穿行云雾中,剑气纵横飞舞,只听得噼噼啪啪剑身闪弹万千蛇针,埕埕埕回射向青蛟。
青蛟缩首摆尾,一声嘶鸣势破长空,无数蛇针于尖滚做热蜡于空坠落,溅射千万火星而下,在地面嘭得炸开。
闻笑火速将璧玺放上鹅背,拍拍鹅头令它带璧玺先行。
闻笑手执青蚨,仰头瞭望,眼见江谚寻身似疾风,在青蛟长身闪跃,一剑又一剑劈向青蛟之鳞甲,鳞甲坚韧难破,剑身巨震,擦出层层火光。
刺耳铮鸣,似尖尖的指甲自闻笑脊柱由下及上地划过,激得她浑身骨头泛酸。
一剑又一剑,一剑又一剑,青蛟毫发无伤,愈发势狂,长尾拍岸,凛冽杀意如浪涌般袭向江谚寻,欲将他卷入尾中。
不对,不对——
闻笑瞳仁骤缩,青蛟之上,焦原剑斩过之处,爬上黑蚁般密密麻麻的咒术,一粒连一粒一点接一点,浓黑浓稠,仿若水中溅入的无数墨滴。
江谚寻的状态更不对。
他额间一团黑气,在空中穿行似鬼魅夜行,好似被什么东西附了身,焦原剑身已被黑气与咒术笼罩,霍然成了一把邪剑。
闻笑定睛去看,一切黑气好似从江谚寻腰间而出——果然是那枚玉玦!
原文中,江谚寻在试炼场上触发玉玦重伤对手,自己却走火入魔无法控制,原来的鹤山二师姐也是借此指控江谚寻是邪修的。
可闻笑没想到会在这里意外触发玉玦,其造出的动静已比原文中所述更甚不知几倍了。
青蛟硕口流烟,虽身形时长时短,时硕时缩,似流水般敏疾迅速,江谚寻剑影虽快,却也被它反打数次,声声利针好似深扎皮肉,他却浑然不觉,还在继续劈砍蛟身钢鳞之上。
火花激越阵阵,闻笑脑中的机械音也一声接一声,上一句还未言尽新的警告声便又叠了上来,字句交错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像将死之人的心电图声,最终哗啦化作一声刺耳拖长的嗡鸣。
[宿主请注意,江谚寻生命值下降十点,剩余…请注意,江谚寻生命值……生命值……滴滴滴滴,滴——]
再下去江谚寻定又要失控了!
闻笑大惊失色,驱动青蚨试图加入战场,那两者却身形交错变换,缠斗交颈竟让她无处施剑。
“江谚寻醒醒!”闻笑喊叫数声,对面却毫无反应。
她面色一凝,只能换个路数,再度驱剑往前,却是直奔那地面之上的石像,青蛟在意母亲,定然会被吸引一时注意吧?
青蚨剑以剑身相碰,石像轰然倒地,青蛟果然双头一旋,竟然径直向闻笑冲来。
方才御剑已耗尽闻笑所有灵力,体力也所剩无几,她咬咬牙,只能向青蛟扔出青蚨,复转身就逃,却并没有听到想象中的金戟相撞之声,身后也没有追来的风声。
她心中狂跳,突然有种极不好的预感,转身遥望,青蛟身上的浓黑咒术结成了网将它桎梏其中,青蛟不断挣扎涌动,却是无济于事。
而它身后,江谚寻眼瞳染火,发丝狂乱,焦原包裹黑气漂浮身侧,他双手掐诀,“我今诵咒……”腰间的玉玦焕发出几道赤光,漂浮至他身前。
他像被玉玦中的鬼影夺舍,清朗的少年音上叠了几层诡异的沙哑嗓音,一声又一声,与他的声音交叠奏响,好似来自深渊远古:“我今诵咒,却鬼延年,魔五束手,现身吾前,将临令至,斩鬼万千…”
青蛟身上的浓黑咒网骤然收紧,咒术勃发愈盛,向伸出无数针刺把青蛟定在其中,又源源不断地从她体内吸取力量,青蛟痛苦地扭曲摆动不住缩小身形。
闻笑试图驱动青蚨剑去打断一切,青蚨剑却轻盈被弹开。
与此同时,系统的提示音再度响起:[……江谚寻生命值上升…嘀嘀嘀——]
这玉玦在汲取青蛟之力输送给江谚寻!
[宿主请注意,青蛟之力远胜江谚寻,若一味汲取妖邪力量,江谚寻可能会爆体而亡。]
果然,下一刻江谚寻的生命值开始一边增加一边减少起来。
[宿主请注意,江谚寻生命值下降五点……]
[江谚寻生命值上升十点…]
滴滴滴滴滴…闻笑脑仁都要爆炸,她皱眉凝望眼前场景,江谚寻像被鬼上身一样发狂,青蛟痛苦挣扎几近缩成两人高…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么?
闻笑双足站定,深吸一口气,学着之前鹤山众人比起手势,合并成诀举至身前,随着她定神,足下轮转着渐渐滚开一轮紫薇斗盘,其上星宿纵横旋转,开始从外不断汲取起灵气来。
她心想,她这人确实也没什么优点,就是挫折实在受得多了,虽然还是容易崩溃,但好在心态也转变得够快…蓝条没了她就当场打呗,闻笑又掏出几枚丹药磕下去,一面开始试图以隔空取物的术法将焦原剑拿回来,焦原震动一瞬,却又被身上锁链按定沉寂下去。
闻笑毫不慌乱,山不来就她,她就去就山。她虽然不能飞,可她的血能飞呀。
她咬牙用青蚨剑碰了掌心,轻松便被划开了血肉,青蚨剑瞬间吸取大半血点,又被闻笑制止。
闻笑用力挤压掌心,血液便汩汩流出,她控制施咒,一团血便如同漂浮在太空中,飞速冲向焦原。
江谚寻神情呆滞,火红的瞳仁还在不断扩散,变大,几近吞噬所有白眼,口中念念有词,丝毫没有注意到身旁焦原剑瞬息便吸入了闻笑的血,剑身开始剧烈颤抖起来。
突然在众多有关江谚寻的系统提示音里冒出一个新的提示:
[宿主请注意,调息时运用灵力是极其危险的行为,稍有不慎…]
闻笑甚至不用听后半句都知道有什么后果,大不了就是死呗。
等死,死她一人可矣?这一切也是因为她的到来才变化的…天呐,她怎么真变高尚了,不是吧。
闻笑满脑子胡思乱想都在下一刻散尽,她第一次听到焦原剑声在她心中的铮越一鸣,好似高山流水,铮铮琴音,闻笑竟然一时想哭,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疲惫的笑意,她高喊道:
“焦原剑,回来!”
剑鸣琅琅,叮叮一震,浑身的黑气仿佛一层泥壳,簌簌往下掉落,只听得再一声铛铛,无数墨色咒术被震碎当场,焦原如离弦之箭,飞越硝烟雾尘,勾亮一线天光,飞入它的命主之手。
焦原失而复得,闻笑第一次感觉到与这剑的亲密,不知又想到什么,突然问系统:“你能复述江谚寻刚才念的咒吗?”
[可以。]但系统很明显感到了什么不对,[宿主请小心,这咒术来历不明,极有可能…]
闻笑来不及 细听,仰头看到江谚寻的注意力似乎被自己吸引了一瞬,那双眸子已全然被火红的异火吞噬,面庞上也自脖颈之上爬上诡异的花纹。
但他只看了闻笑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口中的咒语声又开始继续:“…雷祖圣帝,远处天崇,掌世凶煞,不赦魔妖,我声一震,万劫全…”
只听埕得一声巨响,一道剑光由天而至,直直劈向江谚寻身前的玉玦,与此同时,另一道声音也在四方忽地响彻,声声定如掷雷。
“我今诵咒,却鬼延年,魔五束手,现身吾前,将临令至,斩鬼万千…”她足下罗盘飞旋,忽得自指尖跃出一道青光来,也飞向那空中玉玦。
她的力量猛然撞入玉玦,闻笑感到一股力量自体外而来,正源源不断涌入身体,足下的轮盘飞旋速度更快,只余翩跹光影。
三道力量冲向玉玦,江谚寻终于正视起闻笑来,他脸上已经长满繁复咒术花纹,头颅歪斜,像是要从脖颈上滑下来,火红的双眸上竟连睫毛也开始变色。
他手上动作一滞,双眼转向闻笑,像是困惑,也像是再度将她审视了一遍,忽像是看到什么,脸上肌肉终于动了一下,他似是想要动作,掌间的黑气却将他牵绊在原地。
闻笑根本无暇顾忌江谚寻的细微神色变化,她脚下紫薇斗盘不断从外界吸取灵气,而她一手高高抬起向焦原输送力量,一手掐诀从玉玦吸力,她仿佛能看到自己体内丹田中一粒指节大小的圆珠疯狂膨胀起来。
危险的直觉自心底升起——吾命休矣!
闻笑咬紧牙根,将所有力量灌向焦原,剑光与黑气玉玦相接,迸发出耀眼的火光,只听得清脆的一声呲啦,玉玦上终于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
起先是玉玦上的黑色咒术,“噼啪”一声,随即所有的黑气与咒术如同玻璃上蔓延开来的蛛网裂痕,细细密密地扩散开来,最终轰隆一声巨响后,悉数炸碎开来。
江谚寻来不及躲闪,已被振飞三尺开外,砰然坠地,彻底晕死过去,而青蛟已经缩小不过手掌大小,周身黑气尽消,盈盈青光环绕包裹,轻轻飘落在地。
脑中的机械声终于将江谚寻的生命值卡在三十五不再响动。
天彻底亮堂起来,残月已消,从东方升起碎金光耀来。
寺庙的火势也终于落幕,整个寺庙烧成光秃秃的焦黑骨架,只有一个半人高的洞口豁然地敞着。
焦原剑从空中直插土中,就在闻笑三寸之外。
闻笑想伸手去够,却先呕出一口鲜血来,随即是一口接着一口,腹腔中涌入要将她淹没的腥甜,她捂住嘴,血却从指缝中争先恐后地奔涌出来。
她颓然倒地,仰天而卧,身下的轮盘不断缩小变幻,终于消失在光下,恍惚之间,闻笑似乎看到自己丹田内那颗金色的圆珠上好似被划开了一道深深的伤痕,紧接着那伤痕生根发芽,往身后缓缓裂开一道又一道的伤口。
她体内有东西裂开了。
闻笑人也要裂开了,她倒在地上,天地颠倒,头枕着细软的草,觉得自己像在正午烈日下搁浅的鱼,嘴里吐着血泡,命悬一线之间。
然后她忽然看到一个身影行到了她的跟前。
他坐在轮椅上,对她露出一个轻浅的笑:“闻姑娘……”
闻笑耳朵嗡鸣,没有听清他后半句话,只看到一张漂亮的嘴在自己面前开合。
她忽然觉得有一件事必须要做,她一掌按住自己的胸口,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吐得尽可能清楚。
“谢虞,张开腿,掀起衣裳,别动…”
对面讶然地挑眉,还是按照她的要做了。
剑意划破风声,铮地一声,锁链哗啦一响,被焦原剑斩断了。
焦原剑随即化作一道光,飞入闻笑体内,而她力量彻底耗尽,终于也晕死过去。
所以闻笑并没有看到,在她晕死之后,青蚨清灵一跃化作一只蚨蝉,翩然落到闻笑身边,将她的血一一舔舐,最后还试图将两只细管插入她嘴中。
却被一只手拍开了。
谢慕陵神情舒展,像是挣脱了什么极大的束缚,他缓缓起身,向前迈了一步,足间黑沉的锁链哗啦坠地,一触及地面便化作无数齑粉散去。
见一只灵蝶落在他肩膀,那只蚨蝉也顿时展翅而上,落在他另一个肩头。
“鹤山闻笑,”他吐出细碎的呢喃,像是对这个名字极有兴味,“…真是个乖孩子。”
他蹲身伸手,指尖轻点在她的额间:“唔,金丹即碎,真是胆大。”
他若有所思,很快起身抽离闻笑身侧,迈步行至玉玦之前,观察半刻,抬步踩了上去。
“原来在这里。”他愉悦道。
咔嚓一声,玉玦碎裂,其中窜出无数狰狞尖叫的黑气升向天空,而他肩头的灵蝶轻轻落在江谚寻额头,一团黑气便从中而出,在空中化作一道虚影。
“长吉,你在哪里,回来——”浓黑虚影挣扎着厉声吼叫,一切声息却下一刻就被灵蝶吸入了腹中。
谢慕陵步子轻快,环顾四周,似是再没有什么令他值得注意的东西,转过身,看到蚨蝉又落到闻笑身上去了。
他面上是无奈的笑:“这便是你非要跟着她的原因…她的血真的这么好喝吗?”
他弯腰细细看她的脸,蓦地伸出指尖戳了一下她柔软的脸,指尖收回便闻到一阵异香。
于是蚨蝉再度被拍开,谢慕陵躬身,施施然将她横抱起来,“这可是我的恩人,不是…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