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宴开席以后,一道道菜流水似的端上来。负责上菜的都是镇子上的年轻人,肩扛沉甸甸的木质托盘,口中还喊号子似的喊着什么。不一会儿,四方桌上就盘子叠盘子,碗压着碗,极有技巧地摆得满满当当。
一开始上菜,消失的五婶又及时回来了,见条凳上多了个人,也不见外,一屁股挨着青戈坐下。
青戈立刻被挤得跟巫寄尘肩碰肩、腿挨腿了。
“你刚才想说什么?”
青戈被他问得一愣。
他们实在离得太近了,即便他没有刻意靠过来,只是微微侧过头,呼吸还是几乎就在她耳朵上。
停了一会儿,青戈才想起来,方才被打断前,她是想问,他怎么会来这里。
毕竟,他看起来与这里格格不入,也不见跟任何人搭话,不像有熟人的样子。
巫寄尘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未等她说出口,便答道:“张叔邀请我来的。”
张叔?
青戈正兀自迷惑,就见完成了掌勺使命的张叔走到他们这桌,跟五婶一样,也一巴掌拍在巫寄尘肩膀上,笑着说:“寄尘识货。厨师要遇到识货的食客才有成就感。”
巫寄尘居然很好脾气地笑笑,说:“是张叔您的手艺好。”
张叔被奉承地哈哈大笑,在他们对面硬挤出来一个位置,一定要跟巫寄尘喝两杯。
巫寄尘很配合地举杯。
婚礼现场很正式地请了一位主持人。小镇上的主持人一般业务能力都极强,既能伶牙俐齿、把控全场,还不时客串一下歌手、段子手,将气氛搞得很热烈。
舞台上已经到了新人互相交换结婚戒指环节,新郎新娘略有些羞涩地彼此说了事先准备好的誓词,主持人凑趣着问了一些“以后谁管钱”、“谁做饭”、“谁做家务”之类的问题,新郎很识时务地承诺,老婆管钱,他家务全包。
青戈跟着众人一起笑了,没有注意到,身边一直有一道视线落在她身上。
青戈毕竟才二十岁,连恋爱都没谈过,虽然也觉得婚礼上新人互许誓言挺美好,内心其实没有太大触动。
五婶轻轻打了一下她胳膊,嗔怪地说:“别光看,吃东西。”
青戈于是听话地拿起筷子,夹了离得最近的青菜吃。
余光瞥到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抬起又落下,一盘菌菇虾球放到她面前。
青戈顿了顿,没说话。
然后是一盘素烧茶树菇。
接着是莲藕汤。
竹笋豆腐……
他的动作大大方方,旁若无人,甚至与张叔的交谈都没停,张叔还间或点评一句,这道菜用了什么秘制酱料,食材是他亲自监督挑选的,如何新鲜云云。
他和青戈本就坐得近,大家都以为他是要自己吃,只有青戈知道,这些菜,都是她爱吃的。
青戈没有拿乔,虽然诧异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口味,但好吃的都摆到眼前了,大概率也不会被下毒,她就低下头安静又专心地进食,像一只被投喂的小动物。
坐在她旁边的男人微不可察地牵了牵唇角。
吃了半晌,聊了半晌,酒也喝了半晌,张叔抬头看看周围喜宴的情况,一拍大腿,说:“行了,该上主食了,我去灶上瞧瞧。”
站起来后还不忘叮嘱巫寄尘,让他别着急走,一会儿俩人接着喝。一副还未尽兴的神情。
巫寄尘笑着答应。
青戈有点惊奇,忍不住转头看了看他。
这样一个在北山锦口中让无数大妖、小妖和猎妖师都闻风丧胆的妖类祖先,居然在小镇的婚宴上,与一位普通的人类厨师相谈甚欢,丝毫也不妖怪,也不祖先的样子。
若不是从北山锦口中得知,青戈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将他与妖怪联系在一起的,只会将他当做一位四处旅游、写生的画家。虽然有时看起来有些阴冷,但总体来说脾气不错,待人礼貌,有些时候甚至称得上细心温和。
不止他,还有容迟和容冼,单从外貌,很难让人相信他们是妖。
事实上,容迟和容冼原来也的确是人类。
那巫寄尘呢?
他也曾是人类吗?
巫寄尘一早注意到她的目光。
四千多年了,他们数次失散,他又数次找到她。她一想事情就爱出神的毛病,还是没有改。
“怎么了?”巫寄尘适时出声,捞回她出走的神思。
青戈反应过来自己的目光停留在他脸上的时间有点长了,咳了一声,歉意道:“不好意思,我有点走神了。”
巫寄尘笑了笑,没说什么。
喜欢实话实说的习惯也还是一样。
但她并不是不会撒谎。相反,她很会撒谎,而且说起谎话来神色如常,一派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的镇定模样,很能唬人。
不过她惯常总是实话实说,且不喜委婉,因为懒得绕圈子,更懒得费心编谎话。
她看起来性情平和、心怀苍生,但其实是很冷情、又没有耐心的人。对他亦如此。
所以在第一次时,她才放弃得那么彻底吧,只因这世上并没有她留恋的人和物。被她所看顾的这方天地,也不过是一份责任、使命,既然他们不再需要她,想饮她的血肉,那也没什么不可。
这四千多年,每一次都是他找她。且每一次,她都会忘记他。
若被他找到,她也不过是如同认识一个陌生人一样,无可无不可地渐渐认识他。
有时他会忍不住想,若哪一次他没有找到她,她一定也会丝毫不受影响地继续自己的生活。
他从一开始就被排除在她的生活之外。在落神山上时,她有禅月等神侍细心照顾,有山川雨露日夜陪伴,他只是一个半途的闯入者。
甚至,是那个被他称作母亲的人,用来接近和伤害她的利器。
从始至终,不是她需要他,而是他需要她,不知天高地厚地想要她。
想到这里,巫寄尘的脸色阴沉下来。
青戈已低下头,继续解决碟子里的食物。
倏地,他们这桌似乎突然冷清了下来。青戈这才发现,坐她旁边的五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到前面一桌嗑着瓜子聊天去了,巫寄尘那一边的老人也不见了。
这一条长凳上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那当然没必要再挤着了。青戈悄悄地往旁边挪了挪。
巫寄尘冷冷地斜倪了她一眼。
青戈觉察了,也只能当做没发现,毕竟她也不能瞪回去。
想了想,她拿筷子指指面前的菜,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口味?”
巫寄尘没什么情绪地说:“这些事,如果想知道,稍稍注意一下就能知道。”
青戈微微蹙眉,他为什么要注意她?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尽管正沉浸在往事中生闷气,巫寄尘还是补充了一句:“我只是善于观察而已。”
免得她胡思乱想。
青戈相信了,善于观察大约是画家的共同特质吧。虽然她身边这位画家同时还是一位妖祖。
青戈点了点头。
见她点头,巫寄尘闷在胸口的那点浊气,终于顺畅了些。
从小时候有记忆以来,青戈的感觉就特别敏锐,她一直将此归结于自己的眼疾的原因,不是都说眼睛看不见的人,其他感官就尤其灵敏吗?
现在她的眼睛好了,敏锐的感觉并没有消失。所以,几乎是大门口突然一前一后走进来两个人的同时,青戈就察觉到了他们的不同寻常。
旁边桌一个追逐打闹的孩子不小心摔倒了,正委屈大哭,大人依旧泰然自若地聊天,喝茶,并不管。
舞台上,绝不允许有一刻冷场的婚礼主持人,又讲了一个逗趣的段子,台下的人群捧场地大笑鼓掌。
所有人都沉浸在近乎混乱的热闹氛围中,两个陌生男人的出现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但青戈注意了。
不止注意,她的筷子也停住了——那两个人正直直向他们这一桌走来。
巫寄尘似乎一无所觉,姿态优雅地端起手边豁了一个口的白瓷茶杯,先用茶水冲洗了一下,然后才倒好一杯茶,放在她面前,低声说:“喝一点水。”
青戈的视线被那两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吸引,没有发现他此刻的举止有些过分亲昵,下意识嗯了一声。
答得太乖了。
巫寄尘的手指动了动,然后紧握成拳,才勉强忍住了想摸摸她头发的强烈渴望。
两个男人在张叔刚才坐的位置上肩并肩坐了下来,其中一个男人看起来有五十多岁了,满脸饱经风霜雨雪的沧桑,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眼处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从额头,覆盖过整只左眼,一直延伸到眼窝处,触目惊心。
更让人惊奇的是他的眼睛倒没事,看起来还能很正常视物。
他旁边的男人头发略长,年纪看起来年轻一些,大概三十岁左右的样子,长相平庸,浑身却有一股很凛冽的肃杀之气。他手中拿着一样长条型的物体,被白布包的严严实实,无法判断是什么东西。
男人郑重地将这样物什放在桌上,青戈紧张地捏紧了手中的筷子。
直到许久之后青戈才明白,当时触动她敏锐神经的,是对面两人身上几乎凝为实质的凛冽杀意。
此时的青戈还不懂这些,只是本能地觉得,对面紧盯着他们的两个人,应该不是普通人。
说紧盯着他们也不对,确切来说,是只死死盯着巫寄尘一个人。尤其是正对着巫寄尘的那个稍年轻些的男人,双目利如剑铓,像是要将他砍削成无数段。
巫寄尘依然毫无所觉地样子,见她停筷,便问:“还吃吗?”
青戈摇头。
他就不紧不慢地端起那杯刚倒好的茶水,递到她手边,很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那喝一点水。”
明明是平平无奇的动作,平平无奇的话语,可由他做来,不知为什么,无端透出一种卓然的清贵。
直到青戈从他手上接走茶杯,又看着她喝了一口,巫寄尘始终没有向对面那两人看一眼。
青戈放下茶杯。
“好了?”巫寄尘问道。
青戈点头。
“那走吧。”他站起身。
青戈坐着没动,仰头看向他。
“怎么了?”他低头回应她的视线,笑问,“还没吃饱?”
丝毫不见紧张。
北山锦说他很厉害,连猎妖宗都不敢动他。大约不管对面是什么人,他的确都没必要放在眼里吧。
可她跟他在一起,会受到牵连吗?
这样想着,青戈发现,她自己也丝毫不觉得紧张了。
他就那么长身玉立地站在她身旁,不着急,不催促,静静等待。
她不应该跟他走的,可是那双与她对视的眼睛,让她有一种强烈的熟悉感,熟悉到,她甚至能够透过这双眼睛,知道他真实的情绪远远没有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就像他笔下的那片海,平静的汹涌。
身体比理智先一步做出反应。
她也站了起来,淡声说:“吃饱了,走吧。”
暗涌瞬间被抚平。
舞台上,多才多艺的主持人又开始唱歌,一首很适合婚礼的大众歌曲。
“……在哪里,我才能够遇见生命中的你
我知道,在人群里,你也在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