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锦,当年是自己一个人逃到平息镇的。
当年,容家满门被诛,只有她一个人被北山家的人伺机救走。
也是直到那时北山锦才知道,北山家居然有自己的死士,而且一直隐藏在她周围。
这是父母留给她最后的护身符。
死士头领将父母留下的书信交给她,北山锦至此才得知北山家族最大的秘辛——北山氏,竟是远古时,人族帝王,北山鸣衍的后人。
那时,北山锦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北山鸣衍是谁。
她一心只担忧容迟和容冼的安全。虽然朝廷早就来报,容家军通敌叛国,容老将军和两位少将军全部被当场射杀。但她不相信,她不信容迟哥哥和容冼哥哥就这样死了。他们那么厉害,一定能化险为夷。
容家获罪后,京城贴满了通缉她的画像,她不过是容家外戚,这样大张旗鼓地搜捕实在令人生疑。
逃跑之时北山锦猛然想起,变故发生之前,曾有一纸诏书传她入宫,说是平华公主邀她小聚。容冼未入伍之前,两人经常随姑母一起入宫,跟宫里几位年纪相仿的公主和皇子都相熟,其中平华公主与北山锦最合得来,隔三差五就会邀她进宫,所以北山锦也未多想。
可是那天从宫里出来时,北山锦觉得头晕晕的,仿佛忘记了什么事。更奇怪的是,她发现,自己左手腕上多了一道伤口。
为了不让姑母担心,她没有透露这件事。后来不久,就传出容家军通敌叛国的消息。
北山锦本能地觉得这两件事情之间,也许有什么联系,可是没有时间让她解开疑云。北山家仅剩的数名死士,护着她一路逃亡。
她有意无意地将他们的逃亡路线往平息镇方向引。
平息镇是容家祖籍所在地,如果容迟和容冼还活着,京城待不住,也许会去平息镇。她自身难保,救不了他们,只能寄希望于此。
她真的逃到了平息镇。
那天晚上,她和那些保护她的死士宿在镇外的密林里。
近月余的风餐露宿,她已经能面不改色地吞下难以下咽的冷硬干粮,能在乱糟糟的干草和枯叶堆里迅速和衣而眠。
她已经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族千金,迅速成长为一名合格的逃亡者,所以一截枯枝被踩断的轻微脆响传来时,她立刻机警地惊醒了。
她睁开双眼,朦胧火光中看到一个人影,隐在黑暗中,看不清脸,但那身影瘦削挺拔,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阴暗的美感。
那个身影抬起一只手,竖在形状姣好的双唇前,冲她比了一个噤声的姿势。
北山锦惊恐地发现,她居然不由自主地想要遵从。
不过也不需她出声,职业素养良好的死士们也第一时间发现了这个闯入者,立刻暴起攻击。
北山锦听到一个悦耳的声音说:“真是遗憾,本想留你们一命的。”
并没有什么激烈的缠斗,因为双方力量差距太大了,北山锦只看到一阵风,从那几个死士中间刮过。
数秒之后,父母留给她的这最后一道护身符,尽皆倒地。
北山锦愣愣看着,见男人将手里的一样什么东西丢到地上,发出沉甸甸的一声闷响。
过了很久北山锦才辨认出来,那是一颗心脏。
他一瞬间掏出了所有死士的心脏,然后像丢垃圾一样丢在地上。
北山锦连颤抖都忘了。
不知过了多久,才勉强从口中挤出一句:“你是谁?”
那人在月色下笑得格外好看,一边擦着手指上的残血,一边说:“我姓巫,你可以叫我,巫寄尘。”
这个名字,自此成为她一生的噩梦。
……
月色溶溶,星光灿烂。
青戈在睡梦中闻到一阵刺鼻的酒气,猛然惊醒。
她从床上坐起身,意识到床边的人是谁。
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他一天一夜的动向不难猜测。
“容迟说,锦儿当年可能是在平息镇失踪的。”黑暗中,他的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她被人救走,容迟只查到,她可能一路回了平息镇。自此失去消息……她一定是来找我们的……”
青戈其实想问,你怎么知道她一定还活着?
但终是没有说出口。北山锦是容家那场灾难中唯一逃脱的人,这也是他们心中唯一的光亮了吧——还有亲人活着。
青戈轻声说:“她不在这里……或许,在别处。”
容冼低笑了一声,说:“青戈,她死了,早就死了!全都死了!”
那样嘶哑悲戚的嗓音,像砂纸一样,直刮到人心上,几乎能够让人看到,荒败的将军府邸,慢慢生长出第一丛苍凉蔓草,寒冷的边塞西风,日夜吹拂,数十万倒地而亡的躯体,渐渐化为黄沙,埋葬起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
太过沉重的历史,真正可悲的是彻底被人遗忘,还是有人永远背负?
青戈也不知道。
之后的两天,容冼再次“失踪”。容迟也早出晚归,青戈大部分时候都一个人待在容家老宅。
她会从房间,走到客厅,一个人在沙发上坐一会儿,然后慢慢踱到前院,在桂花树下闲坐半晌。
日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温温柔柔地落地手指上。即便是喜欢独处的青戈,也觉得太安静了些。
有时候她会想,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人在干什么。春意渐浓,妈妈侍弄的蔷薇花开了吗?沈俊辰的春季过敏症有没有好一点?
虽然他们忘了她,但也好在他们忘了她,不然肯定要日夜为她担忧。
好几次青戈都想对容冼说,能不能给她买几本盲文书,一本也行。一个人独处,时间真的过得太慢了,她会忍不住胡思乱想。
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青戈在心里规划了好几个回家的方案,然后又一一否决。沮丧和自厌的情绪日益累加,她开始痛恨自己天生的眼盲。
她知道不能再这样了,犹豫不决只会让她越来越胆怯。她不可能永远留在容家老宅。她得离开。
一阵微风拂过,一片叶子离开枝头,飘飘荡荡降落至她掌心。
大门突然被破开的时候,青戈正坐在桂花树下的石凳上。她猛地站起身,呼救声还没发出,便觉得脖颈一痛。
晕过去之前,青戈想,她要向谁呼救呢?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啊。
**
容迟压抑到极致的惨叫声仿佛没有尽头。从青戈清醒过来,他就一直在惨叫,青戈无法想象他在经历什么,这是在她最可怕的梦里也没有出现过的场景。
抓他们的是从祠堂封印中被救走的祝离族人,恒春说会约束好族人,看来他没有做到。
当年的封印是容家先祖所设,这些人一朝逃出,满腔愤怒。容家先祖自然已经死了,他们只能将积压了近千年的怒火,全都发泄在容家仅存的两个后人身上。
他们去容家老宅原是去抓容冼的,可是容冼没找到,只抓来被殃及池鱼的青戈。
胸口心脏处的伤还在汩汩流淌着温热的鲜血,青戈就是被这阵剧痛疼醒的。
她现在已经知道,妖是食人心的。这些人其中的一个,企图掏出她的心脏,却不知道为什么,受伤的是她,对方却惨叫一声,然后被同伴抬走了。
施暴者将蜷缩在墙角的青戈拎到容迟面前,低吼道:“洞冥草吗?你们这些低贱卑劣的容家人,竟然给自己养的‘食物’喂洞冥草?!”
容迟被倒吊着,艰难地睁开双眼。他看到青戈虽然脸色惨白,嘴唇却紧抿成倔强的弧线,不叫也不哭。
这些人以为青戈是他们豢养的“食物”。她的血液特殊,对妖类难以理解的杀伤力被对方错以为是血液中含有洞冥草。
这样也好。容迟随即闭眼,不再理会,现在他如果表现出一点对青戈的关心,只会让她引火上身。
对方见他漠不关心,一扬手,青戈被重重摔在地上。
这短短几天的伤痛,比青戈前二十年加在一起的还要多。努力逼回想要溢出眼眶的泪水,青戈默不作声,忍着被摔散的剧痛爬回墙角缩成一团,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容冼的声音传来的时候,青戈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直到有人又将她从地上拎起来,带到门口。
耳边传来高高低低的交谈声,她过了一会儿才听出来,真的是容冼的声音。
的确是容冼,他站在门外,青戈在门内。
他脸色阴鸷地看着一只肮脏的手抚上她纤细的脖颈,她看上去如此脆弱,仿佛轻轻一用力,就会被折断毁灭。
容冼没有想到,这些被容家先祖封印了近千年的妖,不仅将复仇的怒火烧到容迟身上,还连累了青戈。
可是真是如此吗?当他把她一个人留在没有任何安全保障的容家老宅,他当真没有想到她可能会有危险?尤其经历过了恒春和斯辰的不请自来,祠堂封印被破后,还从中逃出了数只大妖……
只是,不够重要而已……
可当这个不重要,突然被别人捏在手里时……
“容氏家族的品味一向好,”那个钳制着青戈的男人说,“如此可口的食物,就当是对我们被活活饿了近千年的补偿吧。”尖锐的指尖划过青戈的脖颈,立刻就见了血,温热的鲜血顺着柔美的颈部缓缓流淌,空气中霎时间充满血腥香气的糜烂诱惑。
容冼很清楚青戈血液的特殊,这群妖物如果贸然沾到她的血自然捞不到好,但也正因为如此很可能会激怒对方。所以,他沉默以对。
“啊,”男人像是猛然想起什么,“给‘食物’喂洞冥草可不是个好习惯。这可如何是好呢?……”被复仇的怒火掌控的男人状似苦恼地说着,表情却没有丝毫苦恼踌躇。
容冼紧握成拳的手背,青筋暴起。
可是这间房子四周布了结界,他进不去。
容冼沉默地看着青戈的沉默。
一门之隔,她用那么清亮的眼睛注视着他的方向,始终没有哭,也没有叫。
施暴者敏锐地发现了青戈对容冼不同一般的影响,静静笑了。
“洞冥草虽麻烦,只需静待几日便也排除了。只是很遗憾,我们现在耐心不佳。别见怪,我相信如果你煎熬过近千年的等待,也会耗尽所有的耐心。”
男人一边说着,手上多了一把闪着寒光的短刃。
“请见谅,不能温和地等这位姑娘体内的洞冥草排出,不过我有更好更快的办法,相信你一定会喜欢。”
说完,尖利的刀尖就刺进了青戈的手腕。显然男人极为享受,刀刃割得缓慢,疼痛便一直在肉里。
青戈终于受不住了,剧烈挣扎起来,可对方强大的钳制让她的反抗像闹脾气的小姑娘一样可笑。
缓慢的疼痛像没有尽头,她终于惨叫一声,刀尖下的胳膊猛地一缩,利刃陡然深深划过,血液瞬间飞溅而出!
容冼的心跟着一跳,紧握的指甲陷进肉里。
“真是不乖,”沉浸在复仇快感中的男人一脸不赞同地看着青戈,“不过没关系,我们还有另一只手。”
刀尖淡然地划开青戈另一只手腕。暗红的血很快顺着指尖滴下,慢慢汇成一条血线,沥沥而下。
容冼一拳砸在透明的结界之上,一字一句道:“我会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把你肮脏腐烂的心掏出来喂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