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沉静肃穆如远古神祇的“放肆”,不是别人说的,正是出自“青戈”之口。
此一刻,她面上早已没有方才娇俏顽皮的神情,整个人变得如远山深谷一般淡漠悠远。
然而,那个顽皮的“青戈”在离开之际,却将符纸化符箭,破开了祠堂的封印。
除了容迟,其他人聚在这里都是为了打开封印。此时,封印已开,却没人敢动。因为“青戈”,背身挡在那里。
“你……您是?”恒春下意识恢复了恭敬的尊称。
“青戈”转过身,目光在所有人身上一一扫过。
她说:“我是青戈。”
容冼说:“不,你不是。”
尽管她看起来亦如青戈一般娴静,但身上那种淡漠疏离,以及高高在上的神态,是青戈没有的。
她看了容冼一眼,淡淡说:“这里只有青戈。”
这一眼,容冼感觉到一种居高临下的威压。
她原本正要从他身上移开的目光却猛然一顿,双目倏地变得沉远。
“你身上……居然有他的一丝气息……”
她的声音太轻,容冼没有听清,开口问道:“什么?”
她淡声说:“但,你不是他。”
容冼一愣,看到她冷淡的双目中浮起点点悲悯,语声清浅如同叹息:“青戈总会明白的,只是……难免要吃些苦头。”
容冼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却蓦然感到心中一空,仿佛有什么东西,是他注定无法抓住的。
她却已不再多说,转眸看向一旁的恒春。
在容冼面前一直牢牢掌握着主动权的恒春,此刻突然极突兀地俯身跪地,求道:“请您高抬贵手,准许我……带走族人,我日后一定会严加约束……”
被跪求的人却丝毫不觉有任何不妥,仿佛早已受惯了众人的跪拜,朝伏在地上的人淡漠地看了一眼,问道:“祝离族人?”
恒春说:“是。”
“你是现在的祝离族族长?”
恒春说:“不是。”
“青戈”点点头:“你既已为妖,大约是不能为祝离一族族长了。”
人间各族的诸多规则,有许多她不能理解,但只要不违天道法度,她甚少插手。
旁边斯辰不服气地插嘴:“谁说为妖就不能做族长了?我们族长也是……”
“斯辰!”恒春喝道。
斯辰讷讷闭嘴。
“也是什么?”“青戈”问。
“没什么。”恒春以额触地,“斯辰年纪尚小,请您宽恕。”
“青戈”没有追究,只是问:“祝离族族长现是何人?”
恒春犹豫了一下,身体俯得更低:“是……阿铁斯。”
“青戈”哦了一声,说:“不认识。”
恒春:“……”
“青戈”:“詹萨春呢?”
恒春掩下双眼中的沉郁,低声说:“老族长,已归天多年了。”
“青戈”点点头,不再多问,目中似划过一丝悲意。
恒春再次求道:“请您看在老族长的面子上,准我带走族人。”
“青戈”脸色淡淡,声音也淡淡,说:“不行。”
恒春霍然抬头:“您!”
“青戈”说:“他们既害人、杀人,自是应该付出代价。”说着,侧头看他,和他身边那只叫斯辰的小妖,“你们可曾害人?”
斯辰立刻上前将恒春护在身后:“春!”
恒春挡开她,早已没有之前的温文持重,脸上满是悲愤:“祝离族与神巫族原属一脉,为何我族被遗弃,只能世代困守在寒苦的仇池山脉?我们只是为了生存,恒春不服!”
“青戈”嗯了一声,说:“不服便不服吧。”这些事太过久远,她都快记不清了。
恒春:“……”
“青戈”说:“今日我不伤你们,都走吧。今后莫要害人。”说话间,素手轻抬,暗门后狭长的木质楼梯瞬间燃起火焰,嫣红的火舌迅速向前席卷,眨眼间整个暗室陷入一片火海。
斯辰惊叫了一声,埋头就冲进火海里。
“斯辰!”恒春伸手去抓,没有防备,到底没有拦住,起身也跟了进去。
“青戈”蹙了蹙眉,没有理会。转头,却见旁边还有一人,喃喃了一声,“锦儿!”,也冲进被火势吞灭的暗室内。
“容冼!”又有人叫了一声,也跟着进去。
“青戈”纳罕,现在的人都这般……置生死于度外了吗?
果然是她睡得太久了。
“您……”有人欲言又止地唤了一声。
“青戈”转头。
看到一直没敢说话的徐颖祖孙二人。
“青戈”看着徐奶奶:“神巫族?”
徐奶奶点头。
“唔,伤得不轻。”“青戈”说。
徐颖忍着眼泪求道:“青戈,求求你救救我奶奶!”
虽然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那个将她们抓来的恒春都向眼前这个人跪拜求情,也许她可以救奶奶。
“青戈”摇头:“生死命数,我救不了。”
“徐颖。”徐奶奶安抚地拍了拍孙女的手,挣扎着起身,跪倒在“青戈”面前,“我知道您必有大来历,我等凡俗,不敢探问。我只求您……”
“青戈”没有让她说完,淡声道:“你之所求,我无法应允。”抬眸看了徐颖一眼,“你当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途,我无权改变。”
徐奶奶叹了一声,终是点点头。
停了一瞬,“青戈”道:“她很好,你可安心。”
徐奶奶惊喜抬头,“青戈”冲她颔首。
徐奶奶伏地跪拜。
暗室内传来轻微声响。
徐奶奶迟疑了一瞬,问道:“您不将封印恢复吗?”
“青戈”闻言看了她一眼。
现在恢复封印,刚才进去的人就必然出不来了。
徐奶奶被“青戈”的目光盯视地垂下头。
“青戈”缓缓道:“天地有则,人事有度,过则殆矣。”
徐奶奶诺诺称是。
“青戈”没有说的是,她现在神力不济,无法重启封印。况且,封印能被打破一次,就能打破第二次,还是烧了干净。
只是她没料到那些人会冲入火中。
她已做了自己能做的,剩下的,就交给青戈自己吧。
“走吧。”
“青戈”说罢,缓步迈出祠堂门槛。
雨已经停了,天空如无尘美玉,横陈千里。
四千年已过,这世上,早已没有她所熟识的人了吧。
只是,她方才感觉到的那抹强烈的熟悉的气息,真的是他吗?
……
青戈醒来时已是深夜,她躺在容家老宅自己那间房间的床上,四周一片漆黑,万籁俱寂。
她似乎记得些什么,可那些纷乱画面想要抓住时,又全都悠悠地飘远了。
她慢慢走到楼下的餐厅,给自己倒了杯水。
她能感觉到,容迟和容冼都不在。
封印已破,想来容冼并没有在里面找到他一直想找的北山锦。
青戈轻轻将水杯搁在桌子上,诧异了一瞬,自己怎么会知道封印已破?
北山锦不在祠堂的封印中很好猜。
恒春说,那道封印是容家第一代先祖及其夫人所设。那时候,只怕北山锦还没出生。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有人中途打开封印,将北山锦关进去。
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毕竟,像恒春这种活了数千年的妖,要打开封印,都煞费苦心,抓北山锦的人,若有打开封印、并且重新恢复的能力,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青戈喝完水,重新回到房间,和衣入睡。
她并不为“夜不归宿”的容迟和容冼担忧,在这个波诡云谲、弱肉强食的世界,她真正应该担心的人,是自己。
第二天清晨,青戈听到楼下传来声响。她犹豫了一瞬,走出房门。
“早。”
是容迟。
青戈也道了一声:“早。”
“我做了简单的早餐,你如果不介意,可以一起吃。”容迟说道。
青戈点点头。
两人坐在桌前吃早餐,谁都没有提昨日的事。
“没想到你还有做饭的手艺。”青戈开口打破沉默。
她也确实惊讶,这是这么多天以来,她第一次见到容迟做饭,也是容家老宅第一次开火。
容迟笑笑:“以前我和容冼跟随父亲打仗,容冼挑食,总嫌弃火头军做饭难吃,我就经常给他开小灶,一来二去就练出来了。”
这是青戈第一次听说他们以前的事。
说不好奇是假的,但她不知道什么可以探问,什么又会触到他们的隐痛,便笑了笑,说:“我也有一个很会做饭的哥哥。”
爸爸教出来的。两个人最拿手的菜,都是她爱吃的。
容迟说:“看得出来,你在一个很幸福的家庭长大。”
青戈点头:“嗯,我很幸运,有很爱我的家人。”
容迟看着她脸上发自真心的笑容,说:“也很幸运,生在这样和平的年代。”
青戈又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我和容冼出生的那个时代,战争频发,我的家族,是将门世家。我父亲是戍边将领,我和容冼从小便熟读兵书,立志承袭家族风骨,成为像父亲和先祖那样的将帅之才。我十五岁跟随父亲镇守边关,亲眼见到了战争的残酷。母亲舍不得小儿子,希望容冼能弃武从文,留在家里考取功名。可是容冼跳脱的个性根本关不住,他哪可能老老实实地坐在书桌前习字、写文章啊。”
容迟说到这,脸上露出忆起往昔的怀念笑容。
青戈没有出声,听着他静静讲述。
“容冼十七岁时,母亲终于拗不过,允了他弃笔从戎。”容迟又是笑,“但这只是母亲和父亲商议的计策——答应他随军,却只让他当一个小马卒,每天就是喂马、洗马、清理马厩……母亲是想着他从小娇生惯养,又心高气傲,必然吃不了苦,希望他知难而退。谁知容冼不止将这苦吞了下去,还将军中的战马养得膘肥体壮。”
容迟摇摇头,“容冼是天生的将领,是那种只要振臂高呼,所有士兵都愿意跟随他的人。因为在战事中,他总能出奇制胜,变化如神,凡是他参与的战事,总是伤亡最小的。”
说到这里,容冼顿了一下,缓缓道:“只除了……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发生了什么,容迟没再说下去,青戈也没问。
不需要问。
从前无数次的用兵如神,也抵不过最后一次的全军覆没。
直到早餐吃完,容冼都没有出现。接下来的一整天,青戈也未见到他的身影。
夜晚,青戈一个人躺在黑暗中,不可抑制地又想起容迟白日时说的话。
在容迟的讲述中,青戈能够想象得出一个打马而过的少年将军,一身戎装,英姿飒爽,千里追敌,惊破塞外寒霜。
青戈从前陪母亲一起“看”过一部电视剧,里面的主角也曾是将门里一个明亮耀眼的少年,却因为奸佞诬陷、皇帝昏庸,一夕之间数万将士埋骨疆场,阖族更是蒙冤被诛。
剧中的主人公,后来隐忍十几年,耗尽心神、步步为营,终于为数万忠魂昭雪,为所有亡者正名。
那时候,青戈很喜欢这个故事,也为故事中的人所感动和震动。
可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故事中的主人公一样坚韧。生活中的我们,大多只是普通人,会被生活灭顶的激流冲垮,会被毫无征兆、从天而降的巨石压倒,也会被命运推入炼狱无法挣脱,最终化为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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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神祖城外,一栋掩藏在树林间,离群索居的别墅内。
恒春和斯辰将抢救出的四个族人扶进屋内。其他人搭救不及,都在大火中化为飞灰了。
斯辰转头就要出去,恒春拉住她:“去哪?”
斯辰白净的小脸儿上沾着好些黑灰,神情挫败地说:“我去给他们找些‘食物’。”
恒春叹了口气,掏出手帕,轻柔地帮她将脸擦干净,拍了拍她的头,说:“去吧。”又嘱咐,“不准伤人。”
“嗯。”斯辰答应,“我去树林里打猎。”
斯辰飞也似的离开,整栋别墅只剩了恒春和四具“干尸”,更显静谧诡异。
突然,恒春脸色一变,倏地转身跪地。
“族长。”
他深伏在地,半点不敢抬头,比面对那两个“青戈”时还要紧张忐忑,额间甚至慢慢渗出一层薄汗。
一截高大的黑影一点点笼罩下来,恒春的眼角余光只看到一截磨得半旧的灰色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