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戈虽然异常紧张羞赧,但并没有昏头。
这个人面对异性太没有边界感了,要么一向如此,要么故意如此。
青戈直觉容冼应该属于后者。
可是为什么?这是她所不明白的。
青戈觉得现在的情况有点奇怪,不止是这自称两兄弟的关系看来并不融洽,她不认识这两个人,他们是兄友弟恭还是兄弟阋墙都跟她没有关系。
奇怪的正是这,她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像要从她身上获取什么东西——至少现在为止青戈想不出自己身上有什么是他们想要的。可这两个彼此不睦的人又表现得仿佛把她这个陌生人留在家里是非常理所当然的事。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到目前为止这两个人都还算客气,并没有要伤害她的倾向。
面对容冼“抱她进去”的提议,青戈强自稳定心神,轻声说:“不用了,谢谢。”
两兄弟目送她磕磕绊绊、但很有耐心地摸索着向院内慢慢走去。
容迟最先收回视线,目光落到容冼脸上:“你想对她做什么?”
容冼纳罕:“你现在对我的‘食物’都这样关心,我有点受宠若惊。”
容迟知道容冼这么说只是为了气他,青戈身上有洞冥草,容冼不会动她——至少短时间内不会。
“我只有一个问题,”容迟换了个换题,“你抓到崔岩了吗?”
虽然他假扮崔岩的家人为他向警局请了假,还在那栋烂尾楼周围设置了一道结界,阻止人们靠近,但这些都隐瞒不了多久。事件一旦曝光,必然引起轩然大波。
“你真的只是想问这个?”容冼看着他,“你不觉得奇怪吗?就算是刚刚异变的半妖暴虐嗜血,但仍尚有人类的意识。可现在已经过去一天一夜,该杀的也杀了,人心也吃了足有一打,崔岩还是像一只只知杀戮的怪物,几乎完全泯灭了人性。”
容迟沉默着听他说完。
“你还记不记得?”容冼的声音飘起来,又沉下去,“当年被妖血强行转化的容家军也是如此。”
他之前说容家军是因为久等援军不至才全军覆没,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容冼一直不愿面对——那些因特殊妖血而异变的容家军,杀到最后甚至不分敌我,开始攻击和蚕食自己人。
容迟闭了闭眼。他当然没有忘,怎么可能忘?午夜梦回时,这是烙印在他心底最深的伤疤,别说只过去了四百年,哪怕四千年、四万年,这疤痕都不能减退半分。
“所以你抓到崔岩了吗?”容迟又问了一遍。他知道,容冼既然心中存惑,便不会轻易将崔岩杀死,最大的可能是将他抓起来,慢慢解开这个埋藏了数百年、甚至更久远的秘密。
让容迟意外的是,容冼居然给了否定的答案。即便异变后的崔岩因为某种原因比其他妖力量强大,但也不可能是容冼的对手。
“发生了什么?”容迟问道。
容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换我问你了,你为什么回来?”
容迟目光一闪,脸上却未露出任何表情:“我每过几十年都会回来一趟,这你知道。”
“是吗?”容冼一笑,“那我换个问题,为什么医院的那位于医生长得和锦儿一模一样?”
容冼那天在医院停车场就是在抓崔岩,于微突然出现,他太过震惊,否则崔岩不可能逃脱。
那一瞬间,容冼真的以为又见到了锦儿,但他很快发现了她们之间的不同。被所有人宠着长大的锦儿永远是活泼跳跃的,美丽,任性,恃宠而骄。那位于医生即便疲惫异常,却依然耐心地为他指路。她不是锦儿。
听容冼提到于微,容迟神色一变,瞬间欺近:“你做了什么?”
后天异变的半妖,因为体内妖血的影响,本就易怒残暴。容迟控制力惊人,不止一百年来再未食过人心,连性格亦修炼得看起来比普通人还温柔随和。他一直保持得很好,只有容冼喜欢不停地来挑战他的底线。
“淡定,兄长。”容冼“好心”提醒道,“你这是迫不及待地自曝其短吗?”
“所以你才会带刚才那个女孩去医院。”
容冼耸肩:“不然呢?”
“你想做什么?”
容冼笑问:“突然出现一个和锦儿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兄长不感到好奇吗?还是,你其实早就知道?”
“锦儿已经死了。”容迟退后一步,移开视线。
北山锦,是从小与他们一起长大的表妹,五岁时便被舅舅送来将军府。有一年舅舅舅母来京看望,途中遇到山匪,不幸双双殒命。那一年,锦儿才九岁。自此便长住将军府。
那时候祖母还在世,老祖宗怜她幼年失怙,便将她养在身边,如对亲孙女一般。母亲因只生了他们兄弟二人,一直想要个女儿,对锦儿更是百般疼惜。
那时候啊,时间悠长得仿佛过不完,他们比赛长高,长大。长大后,兄弟二人就可跟随父亲上战场杀敌。锦儿说,她会和姑姑、祖母、还有桂花树,一起等他们凯旋归来。
容家军惨败那一年,北山锦只有十六岁。她等到的不是他们归来,而是一道圣旨,短短几句话重如雷霆,定下容家谋逆叛国的罪名。九族被诛。
“你亲眼见到锦儿的尸体了吗?”容冼锐利的目光望着自己的兄长,话落却又反悔,“即便见到又如何?安知不能起死回生。”
“锦儿已经死了。”容迟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更加坚定,“你见到的那位于医生与锦儿毫无关系。”
一片静默。
老宅门口的一棵高大古树在春日暖风中舒展着新抽出的娇嫩叶片。
传闻数千年前,庇护神州大陆的最后一位神祖神陨命消,她的血肉散入山川大地,万物得其滋养,纷纷生出神识,所以才有了妖类的诞生。
但随着时间推移,那位神祖残留的灵气越来越少,妖类的生存日渐艰难。若再早生个千年,也许这棵古树也能得神灵滋养,修成个树妖什么的。
这样想着,容冼懒懒开口,说的却是与心中所想毫不相关的一件事。
“你知道舅舅舅母并非死于普通山匪之手吧。”
容迟一怔。
容冼继续说:“舅舅舅母只有锦儿一个女儿,爱若珍宝,为什么舍得送来将军府寄养,还隔一两年才来看望一次?母亲和祖母鲜少让锦儿出门,记得锦儿十二岁时我们偷偷带她去逛庙会,母亲急急派人将我们寻回后大发雷霆。那还是我第一次见一向温柔的母亲动怒,甚至还对我们两个动用了家法,从未被责罚过的锦儿也被罚跪祠堂。”
容冼看向身边的兄长:“你不觉得母亲太过紧张、太过‘小题大做’了吗?还是说,北山家有什么仇敌,母亲担心有人伤害锦儿?舅舅舅母将锦儿送至将军府也是同样的原因?”
容迟静静听完,最后点评道:“不错,思维缜密,逻辑清晰。”
一如当年两人围在军帐的沙盘前一同分析敌情一样。
容冼却没心情与他回忆往昔,事实上他不想再忆起从前的任何事,尤其是与容迟有关的。
“我不相信你这次回来与此无关。”
容迟没说话,用坦然的目光做了回答。
他这次回来确实与北山锦毫无关系,那位和锦儿极为相似的于医生,是他回到小镇后才认识的。虽然不想承认,但就像他说的,北山锦早已死了。至于容冼刚才分析的舅舅舅母的真正死因,以及北山家是否有仇敌,事情已经过去数百年,一切早已尘埃落定,再做追究还有什么意义。
况且,他并非此刻才知晓其中隐情。当年舅舅舅母发生意外时北山锦九岁,容冼也不过十二,他们尚还年幼,年长几岁的容迟却已经懂事。舅舅舅母突然被害,他坚持要将事情查清楚,还冲动地想亲自带兵去剿匪。
但父亲拦住了他,严厉警告他不准插手此事。还说这是舅舅的遗愿,只希望他们能照顾好锦儿。
那时容迟便知道,舅舅舅母之死必然不像表面那么简单,可父亲为免他冲动不听劝阻,直接将他带去了边关军营……
这些事情他已经许久未曾想起了。种种变故之后,不止容冼不喜回忆过往,他也不喜欢。
旧事在目,如影历历,逼取便逝。
何必再想。
“崔岩现在很危险,如果你知道他的行踪,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容迟将两人的谈话内容拉回正轨。
要容冼解释是不可能的,不光不解释,还故意挑衅:“若我不说呢?”
他不说容迟也不能怎么样,只得说:“那你看好他。”
不知道是提醒他看好,别让“凶徒”再行凶,还是提醒他看好,他没准要去抢。
容冼没再故意唱反调说什么“若我就不看好呢”,那太像小孩子闹别扭了。他们之间的问题早已不是少时打闹生气,相互不理睬,两天不到又自动和好那种了。
“你不说为什么回来也没关系。”容冼知道无法从他口中问出什么,大步向院内走去,“我们这种怪物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我会自己查清楚。那位于医生看起来也很友好,我很喜欢。”留给他一个坏笑。
容迟强自忍耐才没有冲上去。他了解自己的弟弟,他的阻止只会引起他更多的逆反和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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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迟是在第一天回平息镇的路上遇到于微的。
一场命运般的相遇。
只是容迟无法分辨,这是命运赠予他的宽容,还是又一次恶意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