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开河把她叫到朱雀堂,想必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压根也不是要跟她说这些有的没的,只是为了最后那一句“莫要心慈手软”,提点沈平毓,让她清楚自己的身份。
无光山林木蓊郁,日光斜照,微风拂叶,光影婆娑,沈平毓甫一从朱雀堂出来,便瞧见两人立于远处树荫下相谈。
其中一男子瞥见沈平毓的身影后,话音戛然而止,抬手示意对面的雁尾稍候,朝沈平毓扬声道:“回来了?”
沈平毓步履未停,侧首而望,只见那人容貌昳丽,红衣绿靴,发间零零碎碎地绕了好些金钗,前襟敞开一大片,露出脖间一道足有两指宽的绕颈长疤——此人乃是雁首一员,素日行事狠辣,为人孤僻,不愿与人以真名相交,雁痕中人便观其外形,给他起了个“新郎官”的名号。
沈平毓与新郎官目光相接,微微颔首:“嗯,回来过不了多久就又要走了。”
“我从山下带了两坛好酒,存在阴阳三合楼,你何时得空可到我那畅饮一番,”新郎官拎了拎胸前堆叠的布料,欲盖弥彰地掩住胸前风光。
“好,你们先谈,我有时间就去找你。”首尾相谈时,周遭不宜有人,沈平毓同两人打了声招呼,便识趣地快步离开此地。
确认沈平毓的身影消失于石阶尽头后,那新郎官才收回视线,让对面的雁尾接着讲。
熟门熟路地回了阴阳三合楼,沈平毓一推开江榆房门,就瞧见好酒好菜摆了满桌,江榆百无聊赖地拄在桌上把玩着酒盅,对面坐着头上缠了圈麻布的任昱,约莫也是从益州趟着血路回来的。
“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以为冯开河要跟你絮叨好一阵呢。”江榆两眼一亮,招呼她快些落座,“快快快,我都馋死了。”
江榆飞速地拆着那油纸包着的炙肉,任昱替沈平毓斟了杯万古愁,狗腿地笑道:“沈前辈,咱们先前在益州时说下江南的那个事……”
“不是我不让你去,我们这次行动有些特殊,你不一定能参与进来,我同‘新郎官’有些交情,你若是想多历练历练,我可以同他说一声,让他这次带着你出去。”沈平毓贴心地解释道。
任昱垂眸迟疑片刻,对两人坚定道:“我还是想跟着两位前辈,我进雁痕不久,尚未进后山训练过,幸得张晨前辈赏识才能与二位前辈同行,我这三脚猫功夫怕是要遭新郎官前辈的嫌弃。就算我参与不了这次行动,我也可以站在外面替你们放哨!”
说完,任昱眨巴眨巴眼,期待地望向沈平毓。
“行,”沈平毓见任昱这般恳切,也爽快道,“那就随我们一道下江南吧。”
任昱的两侧嘴角瞬间咧到了耳根,端起自己的酒盅向前一送,大声道:“给二位前辈添麻烦了!”
江榆第一口炙肉都已下了肚,忽然一拍桌子,懊恼道:“呀!我忘了告诉张晨要跟你下江南这事了。这可糟了,张晨他们绕的路远,也不知道他们在我们下江南前能不能赶回来。”
“没事,你不用跟他说,冯开河让我自己点人去。”沈平毓向江榆抛了道眼色,得意道。
“让你自己点人?”江榆震惊得整个人几乎要扑到桌上,“出息了啊我们小毓毓!冯开河这可是头一遭让雁首自己点人去干活吧!”
雁痕诸部界限明晰,各长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个个行事谨慎,唯恐权柄集于一人之身,致使当年祸事重演,故将雁痕众人分为四部,各承其任,四部之间不得互相干涉。
冯开河这是摆明着要给沈平毓一巴掌,再给她颗甜枣,让沈平毓替他好好做事。沈平毓闻言,一笑置之,将此事掀过篇去。
“此次下江南是要上船刺杀一个臣子,船上戒备森严,上船之人皆要核验身份,到时玉霄楼会派人协助。”沈平毓对江榆道,“我们俩扮作舞女上船。”
江榆闻言愣了一瞬:“扮作舞女?我不会跳舞啊。”
“所以我们要提前几日下江南,到那边会有玉霄楼的人教我们。”
“‘武’’舞‘不分家,应该也不难学,”江榆点头,将目光挪向任昱,上下打量了一番,评价道:“但你这身形和长相,就是扮了女装也能瞧出来是个男子,你确实不太好混上船。”
沈平毓摇头道:“不能让他跟我们一起,先不说身形衣着的问题,献舞时船上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根本瞒不过去,只能等到了地方,看能不能敲晕个护卫或是舵手把他给换进去。”
“实在不行,任昱你就留在岸边接应我们。”沈平毓见任昱抿着唇,一脸肃容地听命,又补充了句,“也是个重要的差事。”
“那还用在翼爪里再找几个帮手吗?”江榆问道。
沈平毓沉吟片刻:“去问问眼下在无光山的翼爪中还有没有善舞的姑娘吧,虽说玉霄楼会派人来教,但要是混进太多一点底子都没有的舞女,到时一开场肯定要露馅。我们这次刀剑带不上船,且人数上不占优势,要尽量避免与对方交战,得手之后尽快脱身。”
“赵衡会在船上接应,为了方便撤退,我们尽量别安排太多人去。”
提起赵衡,江榆一拍大腿:“诶你们别说,我一开始看这人也不会武,还纳闷冯开河为啥找了这么个绣花枕头来。没想到赵衡这人还真挺靠谱的,那天在扶桑寨往那凳子上一坐,还真挺像那么回事。”
“约莫是脑子好使被冯开河瞧中了?也是,能吃上皇粮的,脑子怎么可能不好使。”
“诶呀不说别人了,”江榆提杯对二人道,“一壶万古愁,可以消万愁。”
“来吧二位,祝我们旗开得胜!”
......
沈平毓在阴阳三合楼躺了三日,期间除了去找新郎官喝了顿酒以外,几乎没踏出过房门半步,把“找帮手”之事全权交给江榆去办,彻底当了三日的甩手掌柜。
动身那日,沈平毓倚在刻着“雁痕”二字的那块石头,任昱蹲坐在一旁的石阶上,一手遮着晃眼的日光,问沈平毓:“沈前辈,江前辈怎么还没来?用不用我回阴阳三合楼找找?”
“不用,她应当快了。”沈平毓用手中环首长刀的刀鞘戳了下任昱的手肘,“你换个称呼吧,到了江南以后别‘前辈前辈’的叫了,直接叫我们大名就行,没那么多讲究。”
“平毓!任昱!我来了!”
说话间,江榆清脆的声音自山间而来,少顷,一道欢快的身影从林间穿出。
江榆拉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疾步走到沈平毓面前:“平毓,阴阳三合楼里找了个会跳舞的姑娘,你看她行不行。”
“沈姑娘,奴家曲湘,幼时学过些舞艺。”那人两首叠于身侧,垂首屈身,向沈平毓行了个标准的见面之礼。她这动作让沈平毓猝不及防地想起当年她在将军府时,同教导女官学得那些将人框起来的规矩,什么要将双手齐与眼下,别人向她行礼要虚扶一下云云。
“不必多礼。”沈平毓不讲什么虚扶不虚扶的,直接架着曲湘的胳膊把人拉了起来,“方才听脚步声,你是有些功夫傍身的,不介意同我切磋一下吧?”
见曲湘郑重地一点头,沈平毓撒开拽着她的手,将手中长刀别在腰间,向后稍了两步,让出一段距离方便她施展。
曲湘左手上抬,掌心朝上,右手化拳后收,沉身后撤半步,摆了个扎实的架势:“沈姑娘,那奴家便失礼了!”
话音落地,曲湘陡然出手,左手卸掉沈平毓一招的同时,右手向其面门挥去。
沈平毓侧头避过一掌,单手压下曲湘左手,另一手架住直逼面门的一拳,未作攻势,待曲湘动手。
随即,曲湘收拳上肘,屈膝上顶,被沈平毓抬腿挡开。
两人点到为止,皆未尽全力。
沈平毓收手的同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掌声。
“打得不错!”新郎官单手持扇,自石阶徐步而下,对曲湘夸赞道,“能与平毓过上几招,已是相当难得了,姑娘方才使得可是梅花三拳?”
曲湘抱拳道:“是,奴家是梅花三拳第八代传人。”
沈平毓未留意二人说了些什么,她的目光越过新郎官,投向他身后的冯开河身上。
跟在新郎官身后的冯开河拾阶而下,朝几人摆了下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我和新郎官去一趟蓬莱山庄,若时间来得及,我们从蓬莱山庄出来后,就去江南接应你们。”
冯开河说话间,眼神意味深长地看向沈平毓三人——他去蓬莱山庄拜访的这个麻烦,还是去扶桑寨的这几人替他找的。
沈平毓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错开冯开河的视线,转向曲湘道:“确实很厉害,那就麻烦曲姑娘跟我们走一趟江南了。”
继而,朝冯开河远远一揖,便转身扬长而去,留下一句:“冯长老,我们先行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