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血光之灾也无妨,反正冯开河会留着我这条命的,活着总比死了强。”赵衡无所谓道。
孙神医随手捡起几根地上晾晒的药材,捻了捻,扔进簸箕里:“我也不多劝你什么,但我还是提醒你一句,雁痕是什么地方你我都心知肚明,再一再二,可就再没有三了,他们不可能给你第三次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溜走的机会。你此番回了雁痕,也许真就再也出不来了,要不要用你的后半辈子去换这姑娘一个解毒的机会,你可想好了。”
“当然了,也不排除最坏的结果——冯开河他们把你扣下,但同时也不会给沈姑娘解毒。这场赌局里,你们是倾其所有,而雁痕,根本不用下注。你们回了雁痕,这些事便都由不得你了。”孙神医补充道,“而且,沈姑娘的身份你觉得能瞒住雁痕吗,就算沈姑娘点头了,那冯开河若是知晓她是沈毅之女……”
孙神医的话戛然而止,这些赵衡又何尝不知?但去了,一切就还有转圜的余地;若不去,那便是半点生机都没了。赵衡站在原地沉思半响,对孙神医道:“我去问问她吧,我也没什么立场替她做决定,这件事她早晚要知道,还是要尊重她的想法。”
孙神医端起那个装满药材的簸箕:“虽然我俩总共也没见过几面,但勉强也能算上是相识多年的旧友,那天你抱着沈姑娘进药王谷时,还是我第一次在你脸上看见活气。”
他回想起那日深夜,赵衡打横抱着不省人事的沈平毓,形容狼狈,衣衫褴褛,如同孤魂野鬼般出现在药王谷,给他吓得好悬背过气去,走近一瞧,赵衡那副慌张得好似丢了魂的神情,更是让他记忆犹新。
赵衡未作他言,只是笑了笑,便转身走回沈平毓房前,敲门而入。
方一进门,就看见沈平毓抱着喝药的那个碗靠在床边愣神,赵衡直奔主题:“平毓,我方才想了一下,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沈平毓闻言,僵硬地把脸转向赵衡,她这一路上简直是倒霉得出奇,眼下只要赵衡不说连他都是刘濯派来杀她的,她觉得,自己应当都可以平静地接受。
“说吧,”沈平毓吐了口气,又蓦地打断道,“等一下,你还是委婉些说吧。”
赵衡呼之欲出的话又卡在了嘴边,他抿了抿唇,绞尽脑汁想了一个他认为比较委婉的方式,循序渐进地问沈平毓:“你知道雁痕吗?”
沈平毓搜肠刮肚一番,也没想起自己曾几何时听过这个名号:“好像没有。”
“我们去幽州无光山,是去求雁痕的人替你解毒。”赵衡小心翼翼道。
沈平毓不解,歪头道:“这有什么问题吗?”
“雁痕里面……是一些效忠于钟家的前朝臣子。”语毕,赵衡偷瞄了眼沈平毓的脸色,见她没什么反应,继续道,“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如今,也许只有雁痕才能救你一命。其实我本来是想瞒着你的,不过我想了想,觉得还是要提前与你商量一下,看看你的意愿。”
赵衡心下忐忑,生怕她不愿去无光山,望着沈平毓的眼睛,认真道:“还记得我同你说过什么吗?活着,才有以后,你这条命没了,就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了。”
沈平毓眼中,赵衡的脸渐渐被水汽模糊,她别过视线,低头抽了下鼻子,抬手抹掉滚到下颌的泪,笑得苦涩:“真荒唐啊,我沈家上下替大梁卖了二十年的命,替大梁定江山、平战乱,就算最后被派到到那玉门关守着也没人说他刘濯一句不是,结果到如今,想置我于死地的人是刘濯,而我唯一活下来的机会竟是去求大宣的人来救我一命。”
沈平毓仰头将泪水止在眼眶里,咽下喉间哽咽,轻声道:“我跟你去雁痕,我还是想好好活下去。”
“平毓,我向你保证,我们进了雁痕,我一定有办法帮你把毒解了,”少顷,赵衡轻声道,“我也会把你从雁痕里带出来。”
沈平毓阖上眼,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砸在衣襟上,她点了点头。
翌日,赵衡在药王谷里牵了匹快马站在院中等沈平毓,孙神医将手中七个瓷瓶装进一个包袱里,交代赵衡:“说是撑不过五个月,不过万一呢?我给你准备了七瓶,和雁痕的解药一样,每月一服,不过时间越久这药就越不顶用,到后面若有嗜睡或是呕血的症状也算正常,就看你们这一路要花多久了,我还是建议你们越快越好,一月之后说不准哪天人就不行了。”
“途中若是遇到发高热或者是咳血不止这种棘手的状况,你自己掂量着些,反正就是快不行的时候,你就多喂她吃一粒,”孙神医嘱咐道,“但这一粒吃下,就是吊住最后一口气,不管还有多久到雁痕都不能再多喂了。你也莫要紧张,我就多交代一句,还是希望你们至少能好好地回无光山。”
赵衡接过包袱:“知道了,多谢。”
孙神医摆手道:“欠你的人情这就算还了,不过你以后若是真能从雁痕出来,要遇到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了,也可以来找我。”
赵衡拍了下孙神医的肩,瞧见不远处沈平毓从房中推门而出,迎了上去,笑意盈盈地把手中那一张还冒着热气的胡麻饼塞在她手里:“拿着路上吃,想了这么久,终于能吃上了。”
他身后的孙神医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向两人喊道:“沈姑娘就委屈你跟他同乘一骑了啊,不是我小气,是这小子没骑过马,他自己骑一匹我怕他掉下去。”
赵衡闻言,转过头笑着问沈平毓:“你肯定会骑吧?”
“当然!”沈平毓夸张道,“哪有武将家的孩子不会骑马的。”
沈平毓觉得赵衡不会骑马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沈平毓回想起他们二人在京师住的那个茅草屋……
虽说赵衡挺坦然地认了这事,好似也没觉得下不来台,沈平毓还是替他打了圆场:“没事,我俩骑一匹马能省些路费,但愿这一路上能少替人刷几个碟子。”
说罢,沈平毓越过两人,拎起马缰,以一个十分潇洒的姿势翻身上马,狡黠地朝赵衡挑了挑眉:“应该不用我拉你上来吧?”
“不用。”赵衡笑着跟了上来,顺了顺马鬃,抬头问沈平毓:“我坐前面还是坐后面?”
“坐我后面吧,你坐我前面我就看不见路了。”沈平毓坐在马鞍上向前挪了分寸,给赵衡留出一半的位置,回手拍了拍。
赵衡将手里的包袱甩在背上,接过沈平毓手中的马缰在手里绕了一圈,踩着马镫借力,坐到后半截马鞍上。
孙神医见两人要走,从衣襟里掏出个小布袋递给赵衡:“拿着路上用吧,别委屈了人家沈姑娘。”
赵衡也没跟他客气,接过那个布袋系在腰间,道了句:“多谢。”
“那就祝你们……一路平安吧。”孙神医对二人抱拳道。
沈平毓侧首朝孙神医道了句“后会有期”,便回过头,面向前方的峡谷提醒赵衡:“坐稳了!”
随即,一抖马缰,两人一马便沿着那条土路冲了出去,黄沙飞扬,前途漫漫。
事实证明,两人同乘一骑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朝廷派来的追兵不知究竟有多少,两人不敢循着来路返回,只能绕开从玉门关到京师最近的那条路,从荆州绕道而行。
前一个月,沈平毓精神头尚且不错,扯着马缰,偶尔还有心思同赵衡打趣两句,两人骑累了便找处谒舍歇脚。
第二个月,沈平毓的状态日愈不济,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萎靡了下去,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经常说着话,就靠在赵衡的怀里睡了过去。赵衡也未尝料到孙神医给的药几乎压不住她体内的雪上一枝蒿,只能日夜兼程地赶向幽州,他们骑的那匹马骑到半路便累得停在了半路不愿再走,赵衡不敢停脚,只好用孙神医给他们的盘缠换了匹马,如此一来,那小布袋没多久便见了底。
第三个月,进了幽州境内,距无光山只剩下最后几日的路程时,沈平毓的状况急转直下,整个人昏昏沉沉地怎么都叫不醒,却止不住地咳血。赵衡只能停在一处荒庙前,抱着沈平毓进庙歇息片刻。
前段时间,沈平毓也偶尔会咳血,不过那血咳出来了,人便能清醒些许,可今日,只见她一口一口地向外呕血,却不见人有半分清明。
“平毓,平毓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沈平毓!”赵衡见沈平毓没有反应,只能将她侧倚在墙边,免得她呛到。
他替沈平毓拍了拍后背,皎洁月辉自门外而入,能隐约看清沈平毓惨白的脸色。
沈平毓仍是不停地咳,好似要将五脏六肺都咳出来般,咳得几乎都没有了呼吸的气口。赵衡迅速地盘算着从此地到无光山的路线,若是不再驻足,大抵只需三日,他们便能抵达无光山。
见沈平毓脸憋得青紫,赵衡手忙脚乱地从包袱里翻出了一瓶药,抵在沈平毓唇边时,他犹豫片刻,手指死死扣着那个瓷瓶,松了又紧,最终还是给沈平毓喂了下去。
沈平毓的呼吸渐渐平复了下来,仿佛只是睡熟了般平静。赵衡见她稍有好转,担起她一边手臂,欲将她打横抱起。
不经意间,赵衡抬头,只见庙中佛像那近乎悲悯的眼神落在了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