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即逝,破晓终至,山边天光乍现,赤霞如血,照在“扶桑”二字之上,沈平毓眯眼望着那块牌匾,抬手抹掉了颊侧殷殷血迹。
匾下,赵衡收了手中那块“玄虎符”,起身上前,那道血线映在赵衡脸上,与他面容上的血迹相融,方才那场混战,算不清有多少人被斩于他们的刀下,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就倒在离赵衡仅有一步之遥的位置上。
待赵衡一步步走到天光之下,来到她身边,沈平毓未作片语只言,只是默然转身,与他并肩走离人群。
一路行至昨日走过的那条溪边,沈平毓仍是闷声不吭地在溪畔的一块石头上蹲下,掬起把透着寒意的溪水,扑在脸上,洗掉脸上斑驳的血迹。
赵衡在沈平毓身后看了半响,走向她蹲的那块石头,坐在她身旁,盯着沈平毓被打湿的鬓发,率先开口:“方才来的那些人中,可有看出什么端倪?”
“我先不想说这个。”沈平毓双手浸在泉水中不停地搓拭,那些堵在她心里五年的往事犹如走马观花般在脑中闪过。
她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让赵衡无端想起当年两人等在弥陀寺的那几日,当时她也是如此,一言不发地坐在石阶上,望着皑皑白雪出神。
赵衡似有预感般住了口,他大概知道沈平毓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良久,久到山林中积聚了一夜的雾气渐渐消散,久到日头已经斜挂于天际时,沈平毓才轻声道:“赵衡,我有些后悔了。”
“一直以来,我都坚信当年替李将军做的那个决定是一个为他好,为玄虎军好的选择。他只要不知道那件事,那他的天子就还是那个爱戴臣民的天子。我们沈家的恩怨,不应该让他也牵连其中。”
“但直到昨日与兄长重逢,也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我忽然就觉得,我或许不应该剥夺他知晓真相的权利。如果换做是我,我想知道真相,就算到最后都是一个死,那明明白白地赴死也应当比抱憾而终来得好些。”
“赵衡,”沈平毓垂眼,目光落于赵衡腕间佛珠,“这事与我有关吧。”
“无论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都不想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过去了,我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沈平毓抬首望进赵衡双眼,目光蕴星,“哪怕知晓此事后对我百害而无一益。”
赵衡与她久别重逢数月,他本就不甚牢固的一颗道心,被沈平毓这一句话冲得溃不成军。
“所以,当年给我解毒之后发生了什么?”沈平毓没给赵衡接话的空隙。
其实,当年那事也没什么不好说的,赵衡只是不知该如何对她开口。
他不想挟着“救她一命”的恩情让沈平毓对他感恩戴德,也不想让沈平毓觉得亏欠他些什么。他的前半生都活在那名为“责任”的枷锁下,被压得几乎无法喘息,他也知道那枷锁一旦铐上,便再也解不开了,他不愿让沈平毓再重蹈他的覆辙......
赵衡自记事起,便被关在无光山里那个暗无天日的房间里,听那些走火入魔的几个长老终日念叨着“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这种他根本听不懂的话———雁痕的复辟大业莫说九仞土山,就连一捧沙土都尚未见到个影,怎么就能论到功亏一篑了?
可雁痕的长老,却好似从未将他视作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将他当作一把助他们扶摇直上的登云梯,只要赵衡还尚存一口气,只要他还在雁痕的掌控下,那其他所有,他们便都不在乎。
当赵衡以为,他这辈子就活该在仇恨的桎梏下了此残生时,他遇到了沈平毓。他永远忘不了初见那次,沈平毓对他说的那句“我罩着你,有什么好怕的”,此乃赵衡平生第一次,有人以庇护之名,站在他身前。
能与沈平毓相识,便已是他此生至幸,他相信,沈平毓可以凭着一腔凌云之志搅弄风云,亦可隐于山林之间安稳度日,总之,不该同他一道被困在那不见天日的无光山中。
当年在玉门关他同沈平毓所说并无半句虚言,在这世上,知道黑尾鸢之毒何解的,他算一个。
不为别的,只因他那素未谋面的生父,大宣的最后一任天子,就是死在这“黑尾鸢”下。
中元宫变,刘濯逼宫,给那钟家皇帝灌下黑尾鸢后,为不留后患,将皇宫之中所有的莺莺燕燕都清理了个干净,谨慎如斯,却还是遗漏了个怀着身孕的宫女,而这个宫女,硬是在大宣那几个掀不起什么风浪的大臣庇护下,从京师一路逃亡至无光山,拼着最后一口气,替钟家留下了个遗腹子。
几位前朝余孽,将那尚在襁褓的婴儿视为大宣东山再起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们替钟家的最后一代血脉选了个“衡”字,希望这个孩子,能成为他们与大梁相制衡的一把利刃。
雁痕那几个冥顽不灵的长老不甘心大宣就此倾覆,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于“钟衡”的身上,就像他们固执地认为只要找到那黑尾鸢的解药,就能证明他们同样也能够找到颠覆大梁之策般,不切实际。不过,也许是老天爷觉得这帮人傻得可怜,又或许是造化弄人,倒真的让他们找到了破解黑尾鸢的解药。
烈毒何解?以更烈之毒攻之。
“雪上一枝蒿”便是这更烈的毒。
当年赵衡带着沈平毓从玄虎军脱身,听着背上的沈平毓东一句西一句地交代些遗言,他只有一个念头,让沈平毓多撑一会,再多撑一会,也许到了药王谷,孙神医真的会有解毒之法,若非万不得已,他不愿让她服下那“雪上一枝蒿”。
雪上一枝蒿的解药须每月一服,沈平毓服下此毒就意味着,她从此以后便同雁痕绑在了一处。
但听着沈平毓渐渐没了声音,就连耳边温热的呼吸也一道消散于风沙中时,赵衡望着那几乎看不见尽头的大漠,心中绝望肆意疯长。
他不知自己能不能将沈平毓带出玉门关;不知她还能否撑到药王谷;不知服下那雪上一枝蒿,又能否为她搏出一线生机;也不知沈平毓服下那雪上一枝蒿后,他又该如何在一月之内将她从玉门关带到远在无光山的雁痕……这些念头洪水猛兽般一涌而上,直至将他吞噬。
他跪在无垠的大漠里,紧紧攥住沈平毓的手腕,感受她逐渐衰败的脉搏,别无他法,只能拿出那颗雪上一枝蒿,颤抖着放入沈平毓口中。
这也许是他唯一能保她一命的办法了。
狂风怒号,扬沙走石,赵衡咬着牙将沈平毓拉到肩上,顶着那劈头盖脸的风沙,朝着唯一的一线生机走去。
……
沈平毓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只觉口鼻间被灌满了风沙,浑身上下灼痛难忍,就好似被谁扔进了油锅里似的,也不知道赵衡给她喂了个什么,那把快要烧到她经脉里的烈火刚熄了片刻,她所有的感知便都顺着骨头缝淌了出去。
待所有感知再次重归于位,沈平毓将全身上下所有残存的力气都运到了眼眶,才堪堪撑起那宛如千斤重的眼皮。
她转了转眼珠,发觉自己躺在一张床上,隔了好半响,她才攒了些力气支起身子,转过头第一眼就看见了她枕边放着她的那把匕首,匕首下压着一套衣物,瞧着有些像异域的样式。
此时,有人推门走了进来,她侧首望去,瞧见换了身行头的赵衡,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从门外走了进来,与她对上视线的一瞬,沈平毓明显感觉到,他松了口气。
“醒了?感觉怎么样?”赵衡走到床边把那碗药递给沈平毓,“先把药喝了,一会自己换下衣服吧,这药王谷就我和孙神医两个人,都不方便给你换,就先放在你枕边了。”
沈平毓此时仍是有些晕头转向:“我们何时从玉门关出来的,我不是中毒了吗,为何没什么感觉?”
赵衡拉过她的手,把那碗药放到沈平毓手里,笑道:“怎么傻了?没事还不好?”
“你说的孙神医帮我把毒解了?”沈平毓捏着鼻子,把那碗苦得出奇的药给自己灌了下去,呛得她五官几乎都要拧成一团。
赵衡从她手中接走空碗:“还没有,不过有办法了,孙神医先帮你压制住体内之毒,我们明日就启程去幽州。”
沈平毓根本没心思听他说什么幽州,方才那碗药苦腥的味道还萦绕在她舌尖:“有水吗,我想喝点水。”
“水来啦——”门外一道欢快的声音传来,只见一个头缠布帕,体态丰腴,身穿靛青色对襟布衣的男子,手中提着一个茶壶自门外小跑而来。
那人脚步轻快的来到床边,拿走赵衡手里的空碗,先是倒了半碗涮了涮,毫不讲究地向地上一扬,再倒了一满碗茶水递到沈平毓面前:“来,喝水喝水!”
沈平毓道了句“谢谢”,便接过碗喝了几口,那人笑眯眯地看着沈平毓:“不客气,姑娘不介意的话叫我孙神医就行,我就爱听别人叫我神医。”
孙神医说完,拍了下赵衡,冲沈平毓道:“我找他说两句话啊,姑娘你先把衣服换了。”随后,推着赵衡走出房门。
孙神医带着赵衡走到一处晾满了药材的院子里,问赵衡:“钟衡,你跟沈姑娘说了吗?”
“还没有,我不知道怎么说,不然还是直接带她回雁痕吧,等回去之后再看看有无他法,”赵衡苦笑道,“大不了就只能一哭二闹三上吊,逼冯开河拿出解药了。”
“麻烦你帮忙准备的药准备得如何了?”赵衡反问。
孙神医敛了笑意,肃然道:“你可想好了,这药我是头一次试,到底能坚持多久我心里也没数,全凭你们二人的运气,总之,少则一个月,多也多不过五个月,既然决定了,你们就得马不停歇地往无光山赶。”
赵衡闻言,仍是不死心:“你当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就算有一丝希望,我也不想让她进雁痕。”
“千真万确,这雪上一枝蒿我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孙神医撇嘴道,“你就想吧,但凡我要有一点办法我可能不帮你吗?我给你们二人准备了匹快马,我就能帮到这个地步了。”
孙神医顿了顿,提醒赵衡:“你与其在这纠缠我,不如自己好好想想,你回去怎么交代,上次你从无光山跑出来被雁痕的人抓回去之后,冯开河可是赏了你一顿杀威棒吧?”
“那时候你才几岁啊他就忍心下死手抡你,这次你跑出来少说也有半年了吧?还带个人回去求他帮忙。”孙神医掐了下手指,神在在道,“我掐指一算,你要有血光之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