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鸣风话音落地,扶桑寨大当家瞳孔猛地一震,唰的一下把头扭向沈平毓,眼神在沈平毓与沈鸣风之间反复打量,随即眉眼向上舒展,嘴角不断向着两侧眼角上提——沈平毓头一次见有人能将“喜上眉梢”这四个字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
大当家将脸转向沈鸣风,但目光仍停留在沈平毓的脸上,雀跃道:“找着啦?妹子找着啦!”
沈鸣风笑着摸了摸沈平毓的头:“嗯,找到了。”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大当家搓搓手,对着满席菜肴挑了挑,最后将桌上一大盘肉挪到沈平毓手边,“来妹子,多吃点吃肉!以后就把这扶桑寨当自己家,千万别跟我们客气!”
多少年没被旁人如此热情地款待,沈平毓还尚且有些不适应,接过身旁土匪递来的空碗道:“多谢大当家。”
“妹子生分了啊,叫什么大当家,叫我阿孤就行,兄弟们都这么叫我。”阿孤说完,又拍了下赵衡的肩膀,爽朗一笑道,“兄弟你也别客气,敞开了吃!敞开了喝啊!”
阿孤安排好沈平毓与赵衡,将沈鸣风带到稍远处的一棵树下,低声问道:“沈将军,你这妹子从哪找回来的啊?咱们找了这么些年也没找着,这咋突然自己找到咱扶桑寨里来了?”
“当年雁痕救了她,现在她在雁痕做事,这次是那边让她来拿玄虎符,碰巧遇到的。其余的事她没有多说,不过人找到了就是好事,知道她没事我就能稍微宽宽心了。”
“啊?就咱们给老三那假牌啊?”阿孤诧异道,“你跟咱妹子说了没啊,那就是块拿来忽悠人的铁牌。”
“她知道。”沈鸣风并未多言其他。
“行,知道就行。反正妹子找着了,你也终于能睡个好觉了。这些年你身上的担子我也都看在眼里,如今妹子找回来了,我是打心眼儿替你高兴,反正就是恭喜你啊沈将军!”
“这些年也多亏你了。”沈鸣风拍了下阿孤的手肘道。
阿孤“啧”了声道:“沈将军你说这话就见外了啊!不过之后的事你想过没?你找妹子找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把人找回来了,可不能让她再回去了吧?要我说就把咱妹子留在扶桑寨,啥雁痕啊,直接就撂挑子不干了,到时候我就在你那小木屋旁边再盖个小房,妹子以后就住在咱扶桑寨,想干啥干啥,我看谁敢欺负咱妹子。”
沈鸣风闻言摇头道:“你不了解她,她还有她自己要做的事,我不想把她困在我身边。一会她可能要跟你谈谈,你也别说跟她这话,她听了心里也不好受。”
阿孤悻悻“哦”了声,眼珠一转,又朝沈鸣风的方向凑近了些,把手竖在嘴边,悄声道:“咱妹子旁边那人是谁你问了不?我觉着他瞅咱妹子的眼神不对劲。这兄弟长得是挺俊,就是看着身体不太好。”
“你不管归不管,但是也得提醒咱妹子一句,”阿孤用手肘捅了沈鸣风一下,“这活不长的可不兴找。”
沈鸣风听了阿孤的话,沉默片刻,也压低了声音对他道:“你跟我仔细讲讲,这人长什么样?”
沈平毓在面前那盘肥得流油的羊肉里夹了几块瘦的放到口中,她平日里本就不怎么吃这些油腻的,方才情绪起伏甚剧,现下对着这散着浓郁香味的羊肉,有些食不知味。
坐于她身侧的一个土匪端着凳子凑到她身边问:“姑娘你是我们二当家的妹子啊?我来这扶桑寨也有几个年头了,之前都没见你来过。”
那人言语间迅速回头,瞥了眼稍远处的阿孤和沈鸣风,见二人没有过来的意思,便继续道:“方才我瞧见咱们二当家笑了,我还是头一次见他不是那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其实我们寨里的人都挺敬重我们二当家的,就是他平日里不大爱与人来往,咱们都有点怕他。”
虽说沈平毓也见过了现在沈鸣风的样子,但她仍是无法将此人口中不苟言笑的二当家,同那个一笑能把整口牙都露出来的沈鸣风联系到一处。
沈平毓心酸地冲那土匪笑了下,伸手夹了一大块羊肉塞到了嘴里。
少顷,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沈平毓回头望见沈鸣风与阿孤一先一后走了过来,沈鸣风唤她道:“毓儿?吃好了吗?吃好了我们去阿孤房里坐坐。”
沈平毓投箸起身,拍了拍赵衡,示意他一起,随后跟上阿孤的步伐,向那几列吊脚楼走去。
沈平毓故意走慢几步,同阿孤与沈鸣风拉开了些距离,在赵衡耳边轻声说了句:“先别提招降之事了。”
赵衡知晓沈平毓不愿让沈鸣风掺合进这趟浑水,轻轻“嗯”了声。
几人驻步于一处同他处别无二致的吊脚楼前,阿孤带着几人从木阶处拐到房前,推门而入。
“进来吧,随便坐啊,”阿孤招呼二人落座,拿起桌上有俩个寻常茶壶那么大的壶,边给几人倒水边对沈平毓道,“妹子你还有啥想问的,或者需要我帮忙的就直说。”
沈平毓犹豫了一瞬,沈鸣风似是有感应般对她道:“毓儿你直说就好,阿孤什么都知道。”
“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孤闻言,给两人倒水的手一顿,没想到沈平毓先问的是这个问题,他把那杯白水放到沈平毓手边,缓声道:“这就说来话长了,妹子你听我这名也知道,我打小就无父无母,跟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子没啥区别,原来我就仗着身板硬实,替人干点脏活,做些刀尖舔血的活计,后来承蒙沈将军恩惠,我捡了条命回来,沈将军救命之恩我也一直记在心里。”
“沈家灭门那日,我正巧在街上,瞧见几批黑衣刺客呼啦啦地向你们将军府的方向去,我心里觉得不妙,悄悄跟了上去,结果离将军府还有好一段距离时,就看见整个府里都烧起来了,我蹲在门外瞧了一阵,竟没瞧见一个人往外跑,也没瞧见来救火的,我就一咬牙冲了进去,看见沈将军被压在一根房梁下面。”
“后来我将人拽出来,带着沈将军偷摸去了几个医馆,那些医师都说没救了。不过还是我们沈将军命硬,硬是挺过来了。”
纵使时隔多年,沈平毓听阿孤描述那晚情形时仍旧心沉万丈,她听见了自己略带颤抖的声音问道:“兄长,你当时回去拿的到底是什么?”
沈鸣风接过阿孤的话,沉重道:“是刘濯的篡位之证。”
“刘濯这皇位来的不干净,宫变那夜留了些把柄在当时参与兵变的几人手中。刘濯本就性情多疑,日日担心着他篡位一事东窗事发,遭后世之人唾弃,后来得知这些参与兵变的当朝元老将那些把柄都交到了父亲手中,便坐不住了。”
“刘濯此人,一怕臣子间结党营私,二怕后世史书评判是非过错。父亲本以为是前朝余孽集结了些人马来抢这些证据,欲将昔年真相公之于众。父亲担心刘濯篡位之事一旦败露,那疑神疑鬼的皇帝还会怀疑到玄虎军头上,便交代我去毁了那几封信,却不料刘濯竟绝情至此,早就动了铲除我们沈家的念头......”
大宣王朝的最后一任天子,耽于声色,日日求神拜佛,广招天下方士求长生不老之药,毫不过问民间疾苦,民怨之积,日深月厚。
彼时刘濯尚且是朝中一介心怀济世之志的儒臣,不忍见生灵涂炭之景,以为自己便是那个拯苍生于水火之人。
救世济民之愿推动着颠倒乾坤之念,刘濯与当时尚且名不经传的沈毅一拍即合,一人游走于朝堂内招揽势力,一人盘踞于民间聚有志之士,静候时机成熟。
待刘濯在朝堂中爬到了能翻雨覆雨之位时,蛰伏于边陲小镇的沈毅带兵沿途招揽各地有志之士,一路闯入京师,众人打着“玄虎军”的名号直接在中元节当晚杀进皇宫,与等在宫内的刘濯外呼里应,给那守着钟家江山的最后一任天子灌下了“黑尾鸢”,用天子玉玺伪造了一份让位诏书,扶持刘濯坐上王位。就此,王朝更迭,江山易姓,史称——中元宫变。
大梁建朝后,世人皆将这最后一丝希望寄托于刘濯的身上,刘濯也顺理成章地认为,自己就是那根挽大厦将倾的救命稻草。
刚即位不久,刘濯先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给朝廷内部大换血,一举清洗了那些残余的前朝势力。昔年刘濯没势没利,面对各地对他这个半路杀出的“新帝”的质疑与反抗,只能将全部的兵权都交由沈毅,让沈毅率玄虎军平四方战乱。
后来,玄虎军的名号越打越响,甚至一度压过了他这当朝天子的地位。刘濯的皇位坐得越来越不踏实,随着江山日益安稳,也不知刘濯是闲的还是积攒多年的担惊受怕终于在此刻爆发——铲除沈毅,收拢兵权的这个念头一旦起了,便再也收不住了。
但刘濯没想到,缺了沈毅这根主心骨后,李沛一人难以撑起整个玄虎军,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江山被西域、匈奴一口一口蚕食。沈家灭门不过两年光景,刘濯只来得及匆匆将这皇位交给及笄不久的太子,便也一道撒手人寰。
尚且年幼的太子接过了这本就危若累卵的江山,全然镇不住场面,朝堂之上,天子的裁决,任谁都可以掺合一脚。
“刘濯从来没有想过,若是他能兢兢业业地平四海战乱,替百姓谋福祉,就算他这王位来得不干净,也不会有人说他半句不是。”沈鸣风面无表情道。
几人相谈间,忽闻门外有急迫的脚步声传来,那人飞奔至房门前,砸门道:“大当家!三当家他们回来了,跟我们的人起了争执,三当家都抡上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