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怀信带着沈平毓与赵衡穿过井然罗列的营帐,途中所遇将士,皆会向此人作揖,他带着两人到了一个无人之帐前驻步,帐前篝火照亮常怀信的脸。
此人容貌端正,天庭饱满,眼神内敛。世人常说面由心生,这人一副面善的长相,也叫沈平毓略微放宽了心。
“此间营帐无人居住,姑娘可以在此落脚,只消注意莫要随意出帐便是。”常怀信说话间又借着火光仔细端详了沈平毓片刻,随后转向赵衡道,“这位公子可与玄虎军内士兵同住,待明日我找几个士兵搭个空帐,公子再住进去。”
沈平毓暗中拽了拽赵衡的衣袖,赵衡瞬间心领神会道:“不麻烦大人了,这是我亲妹子,我俩住一间就好,我打地铺。”
常怀信余光扫过赵衡背着的那个鼓鼓囊囊的包袱,随口问道:“你们是李将军的亲眷,那可有信物作证?若是方便,我可以替你们转交给李将军,军中戒备森严,你们见不到李将军,不过若是李将军看见信物,知道了你二人来此,定会第一时间赶来见你们。”
沈平毓犹豫了片刻,开口道:“我没有信物,劳烦大人替我将李将军请来,李将军瞧见我这张脸便知道了。”
眼前这人虽看起来不像个恶人,但人心叵测,谁又说得准?她的身份,还是暂且不要大肆宣扬为上。
常怀信站在门外未动身形,而是将两人请入帐内,自己则站在门外道:“这大漠中风沙大,我去给二位倒两碗水喝。”
“多谢大人。”赵衡将包袱放在桌上,向常怀信颔首。
沈平毓站在门前目送那常怀信走远,才走到桌边拽出个木凳坐下,对赵衡悄声道:“他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那常怀信方才说话时,目光总是在她脸上停留,看得她背后发毛。
赵衡靠在桌沿,扳过沈平毓的肩膀,上下认真打量了一番,思索片刻,轻声问沈平毓:“你眼下这个样子,若不是十分熟悉你之人,怎样都无法将你同沈毅之女联系在一起,你仔细想想,先前可曾见过此人?”
“我印象中未曾见过此人,但我原先和人打架打赢了总会报上玄虎军的名号,你说......我该不会是揍过他吧?”说罢,沈平毓又否了自己的想法,“应当不会,这人瞧着也不像个纨绔子弟,而且瞧着应当是比我年长几岁,我揍人也揍不到他头上才对。”
“会不会是我们多虑了?大概他是想看看李将军的亲眷长成什么样?或许是看我眼熟,便多瞧了几眼。”
赵衡摇头道:“谨慎些是好事,这一路上出了太多状况了,我们既已到了玄虎军,就别差在这最后一口气上。”
沈平毓道了句“有道理”便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等水来。赵衡在她对面稍坐了片刻,便拎起他的那个包袱去一旁只有个木板的床塌上铺床。
方一解开包袱,门外便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
不是常怀信,而是一个约莫十几岁的小士兵身披玄甲,腰系白带,一手端着一碗清水掀帘进帐。
那小士兵将水端过来,笑眯眯道:“听刺史大人说二位是李将军的亲戚,方才李将军带的骑兵发了信号,刺史大人方才在门口被我们副将拽去接应李将军去了,叫我务必将这两碗水送到姑娘这。”
“你说刺史大人啊,他是年后朝廷派过来视察的,带得可是天子手谕!不过按理说,往常朝廷派下来的人,在咱们这玉门关住不了两日就要回京师复命了,但这位大人却一直说事情没办完,在玉门关呆了好些时日了,咱们玄虎军的人都不知道这位大人领的到底是什么命,就连李将军都不知道。”
“不过咱们平日里也没怎么见这位刺史大人忙自己的事,都是帮军内做些杂活。”
“也不知道他等什么呢。”
那小士兵叽里咕噜说了一串,将那两碗水放下,嘱咐沈平毓道:“刺史大人说你们可以坐在帐子里稍等片刻,待会李将军一回营,他便将人带来此处。”
说罢,抛下一句“我去迎接李将军回营”,便急冲冲地跑了出去。
赵衡手里一边铺着布衾,一边打趣沈平毓道:“再住一晚我这破布衾,等一会你的靠山回来了,我就倚仗沈姑娘吃香的喝辣的了。”
沈平毓“哼哼”笑了两声,端起桌上的水便咕咚咕咚灌了下去,招呼赵衡:“行了你别铺了,快过来喝点水!”
赵衡掸了掸那缝了好些块补丁的布衾,从床塌起身走到沈平毓身后,越过沈平毓肩膀端起桌子上的碗,抵到嘴边。
那水尚未沾到他嘴边,坐在桌边的沈平毓忽然动作,猛地抬手打翻了赵衡手中的碗,只见那瓷碗落地的瞬间便四分五裂,碗中的清水洒了一地。赵衡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低头看着沈平毓的发旋问她:“怎么了?”
只见沈平毓一手扶在桌边,俯着身子艰难地喘了两口气,忽地从木凳上跌坐到地上。
赵衡连忙弯腰去扶,他一条胳膊横过沈平毓身前将人架起的瞬间,沈平毓反手抓着他的胳膊,一口浓郁的黑血喷了出来。
两人看着地上那滩黑得发紫的血都愣住了,沈平毓浑身被卸了力般向下滑,赵衡撑着她,空着的那只手蹭过她唇边血迹,在指尖捻了一下,只觉眼前那抹黑血越扩越大,直至将他整个人都覆在其中。
是“黑尾鸢”,一种罕见之剧毒,因中毒后呕出的黑血,状似鸢尾,遂以此名。当年大宣的最后一任皇帝,就是被刘家人喂下了这无解之毒后,饮恨而终,从那之后,江山易主。
沈平毓死死盯着地上的那滩血,忽觉脑中一道白光乍起,劈开了她眼前挥散不去的那层迷雾,一路种种在她脑里串成了一条线——
为什么沈家满门忠烈惨死,朝廷只给了一个敷衍了事的追谥;为什么那些人在沈家灭门那晚没发现她逃了,却后知后觉地在玉门关附近拦她;为什么那悬赏令上的那张画像与她竟有八分相似;这朝廷刺史拿着天子手谕在玉门关究竟在等什么......
原来,不是事情没办完,这刺史原本就是当朝天子派来玉门关杀她的。
当朝天子刘濯亲眼看着她长大,怎会不知她长什么样?逢年过节她便随母亲入宫赴宴,她在皇宫中的画像没有十张也有八张,莫说八分像的画像,就算是张十分相像的画像,只要天子想,也拿得出来。
若说那些刺客是如何对着一具早已烧成了焦炭的尸首,辨认出那根本不是沈平毓,从而知晓她没死的?
根本无需辨认,是她和赵衡的那一招金蝉脱壳玩脱了,自投罗网。
当时两人在京师为了换些盘缠,将沈平毓浑身上下的首饰全都拿去黑市当了,那用来换钱的首饰中,有一块皇帝赏给她的长命锁,这些年她贴身带着从未摘下来过,黑市之人不懂什么是御前赏赐之物,瞧见是个金的物什便收了去,大概就是在这时漏的马脚。
这便也说通了为何她与赵衡在京师时日日往返茅草屋与弥陀寺,却从未遇见过追兵。哪里是她二人运气好?只是他们的障眼法还未被识破罢了。
可......又何以至此?她尚且只是一个年少不经事的姑娘家,又如何值得朝廷费如此心力缉拿?
或许只有一个缘故......
沈平毓颤抖着将手伸进衣襟,摸出了她兄长给她的那块令牌,这通体漆黑的令牌被她从京师揣到玉门关,却还是跟个捂不热的冰疙瘩一样,贴在身上,冰凉刺骨。
这大抵就是天下豪杰为之捐躯以赴的——
玄虎符。
玄虎符丢了,所以只要是从沈府逃出去的活物,便都有嫌疑。
她恍然大悟的瞬间,猛地抬头望向托着她的赵衡,赵衡也愣在了原地,看着她手中的那块玄色令牌——聪明如他,赵衡也猜到了。
赵衡一把将沈平毓手中的令牌塞回她的衣袖中,在她耳边悄声道:“收好,此后都不要拿出来示人,我们快走。”
沈平毓拼劲全力挣开了赵衡的手,双眼充血道:“我走不了了,我要去找李沛。玄虎将士用血给大梁铺路,用命替他打江山,谁也不求他感恩戴德,他刘濯凭什么对我们沈家赶尽杀绝!”
赵衡摁着沈平毓的肩膀强行将人留在原地,对着沈平毓低声快速说道:“你拿着这玄虎符去找李沛,告诉他你们玄虎军所效忠的天子是个卸磨杀驴的主,就算李沛信了,然后呢?你们要带着玄虎军杀进京师,反了大梁吗?”
“沈平毓,冷静下来,万事不急于这一时,你的这条命,比什么都重要。”
“李沛不过一个微末之将,拿什么和朝廷抗衡?眼下玄虎符在你手里,你就还有翻盘的机会,不要把你全部的筹码尽数扔进一场毫无胜算的赌局里。”
他这一席话如同一盆冷水从沈平毓头上兜头灌下,将她心中熊熊烈火浇成了一捧死灰。
是啊,她找李沛有什么用?她沈家是因战功彪炳,于百姓之间的声名甚至逾于天子,才被刘慷忌惮,从而将他们铲除。李沛如今不过一个被强行架在“主帅”之位上的将军,无权无势,无妻无子,对当朝天子造不成一点威胁,李沛如今尚且无所忧。
虽然当朝天子对玄虎军起了猜忌之心,但他为民之心是真,其功于天下亦是实。
眼下各方势力皆蠢蠢欲动,正是需要玄虎军治乱扶危,抚慰民心之时,她若将此事告诉了李沛,除了挫玄虎军的锐气,散了军心以外,没有其他任何用途。玄虎军的将士,不会背主,也做不出揭竿起义之事。
更何况,李沛身边还有一双朝廷派下来的眼睛,她把真相告诉李沛,百害而无一益。
眼下朝廷派来的那个刺史去迎李沛,随时都有可能回来,若等到双方见面对峙,便什么都晚了,她必须在此时做下决定。
沈平毓心中挣扎的这一刻,几乎竭尽了她毕生之勇。
“走,我们离开这从长计议。”沈平毓当即反手拉过赵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