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在沈平毓哽咽开口的瞬间,沈鸣风的肩膀便失了支撑般塌了下来,他寻遍天下的几年间,近乎固执地将京师到玉门关的这段路翻了一遍又一遍,每走过一处,他本就四分五裂的那颗心便碎下来一块,留在那处名为“杳无音讯”的土地上。
沈鸣风几乎是凭着“找到妹妹”的这个念头吊着一口气,苟延残喘地活在这世上。
不过,就在方才沈平毓应声的瞬间,一切尘埃落定,沈鸣风散落在五湖四海的魂魄,于那一刻重聚成形,给他行尸走肉的躯体里灌下一口生气。
沈平毓感觉到沈鸣风凝滞了半响,通体冰寒,环抱着他就如同抱着块冰窖中的冰坨。沈鸣风的手悬在半空停了半响,随后落在沈平毓脑后,顺了顺她的头发,轻轻在她颈后捏了一下。
沈平毓后颈受力的同时,鼻间一酸,两行热泪当即就从眼眶里滚了下来,那眼泪就如同她儿时贪玩扯断的那串珠帘,分崩离析的瞬间便噼里啪啦地砸在她衣襟上。
沈鸣风轻拢在沈平毓后颈的手转而从沈平毓的额头与眉骨一路描摹下来,在她眼角的那颗有些许凸起的小痣上蹭了蹭,沈平毓仰头,沈鸣风眼上覆着的那条白绫被泪水沁得变了色。她抬手握住沈鸣风眼前束着的那条白绫,扯了下来——
只见沈鸣风涕泗横流,眉头纠缠成一团,整张脸憋得通红,衬得贯穿他双眼的那道长疤愈发刺眼。沈鸣风颤抖着嘴唇冲沈平毓咧开了一个牵强无比的笑容——沈鸣风想,此情此景,兄妹久别重逢,拼尽全力地笑才是一个合乎时宜的举动。
是沈平毓记忆中的沈鸣风。
也不是沈平毓记忆中的沈鸣风。
沈平毓原来总觉得,沈鸣风咧着嘴傻乐的样子愣得冒泡,可如今见到了他这副近乎没了生气的样子,又想让他变回那个无忧无虑的沈鸣风。
沈平毓在泪水模糊的视线里紧紧锁着沈鸣风的脸,沈鸣风的手也一直在她的那颗泪痣上摩挲,似是想一遍遍确认眼前所立之人真的是他的妹妹,而不是一场黄粱美梦。
两人就如此这般相对站了许久,最终还是沈鸣风哑声道:“走吧,我住的地方就在这附近,到我房里说。”
沈鸣风紧紧拉着沈平毓的手,沿着溪边向山林深处走去,沈平毓回头望向赵衡,示意他一起。
赵衡跟了上去,方才他站在不远处一声不吭地目睹了他们兄妹相认的全程。在沈平毓背后看了她这么多年,他知道沈平毓虽看起来不再是当年那个胡作非为的“小霸王”了,但她惩奸除恶的那股心气还在。可沈鸣风却和他初见二人那次截然不同了,像是被人活生生抽走了精气神,全然不似当年那个意气飞扬的沈小将军。
想必,沈鸣风也知道了当年那事。
沈鸣风带着两人走向隐匿于林间的一处木屋,与扶桑寨的那些吊脚楼不同,此间木屋独居一隅,四周皆高木环列,若非行至跟前细瞧,几乎看不出此处有个木屋。
“我平日就住在这里,坐吧。”
沈鸣风熟门熟路地跨过门槛,弯腰从桌下摸出个凳子,递给沈平毓,随后凭着感觉面向赵衡的方向道:“我不与扶桑寨的人来往,也鲜少有人来此处,这只有一个凳子,你想坐的话可以坐在床塌上。”
“不必,我站着就好,”赵衡在门边背过身站定,并未走进来,“你们好好聊吧。”
沈平毓扳着沈鸣风的肩膀将人扶到凳子上。还未及落座,沈鸣风便迫不及待地反手扣住沈平毓手腕,问道:“毓儿我问你,那年你去玉门关了吗?”
沈平毓踌躇片刻后如实开口道:“我......去了,那时在弥陀寺没等到你,我便请赵衡同我一起去了玉门关。”
纵使早有猜测,沈鸣风在听见沈平毓说出她去了玉门关的瞬间,仍是心坠千丈。
当年扶桑寨大当家从那些刺客手下抢出了沈鸣风的一条命,待沈鸣风恢复神智之时,早已过了三日之期,他清醒过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一把将他身边的扶桑寨大当家扯到身前,求他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沈平毓去玉门关。
“如果当年知道......”
“我绝不会让你去玉门关。”沈鸣风用额头抵着沈平毓的手,泪水决堤,多年来压在他心里的愧疚,在此时统统化为了庆幸,庆幸他的妹妹,真的还好好地活在世间。
那年玉门关到底发生了什么?沈平毓事隔多年再次回想,依然觉得,那是一场万劫不复的噩梦......
是将一个人全部的希冀堆成一座通天之塔,继而,一举倾覆。
当年沈平毓与赵衡进大漠前共带了六壶水,在那茫茫大漠中走到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时,仍未见到玄虎军的影子。
“这大漠里连棵树都没有,到处都一个样,你说我们是不是走偏了?”沈平毓张口时,只觉喉咙干裂得有如刀割,口中连一点水分都榨不出来了,她勉强吞咽了几下,才发出声音。四周风声呼啸作响,她的声音在飓风中被卷得只剩下微弱的一缕,飘进赵衡耳中。
随着她说话的动作,围在脸上的那块布往下滑了滑,赵衡伸手提着那块布的一边,将那布重新盖到沈平毓眼下,将头凑向沈平毓耳边,大声道:“我看过舆图,就是这条路,再坚持一下,应当没有多远了。”
赵衡说话间把腰间仅剩的那个水壶拽了下来,拔开木塞,将壶嘴抵到沈平毓唇边,继续道:“把这口水喝了吧,我向你保证,不出两个时辰,我们就到了。”
那最后一口水被赵衡倒进了沈平毓口中,沈平毓平生头一次觉得,这不掺蜜的水竟也能如此甘甜,那口水滑过她咽喉的瞬间,如同枯木逢甘露,带来了一线清明。
两人又在黄沙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不知多久,沈平毓几乎都已经感觉不到她两条腿到底是怎么倒腾的,只是麻木地向前屈膝迈步。赵衡忽然在她身边站定,搀着沈平毓的那只手将她向后揽了一下,附身冲她喊道:“上来,我背你走一段。”
赵衡动作间,那裹着黄沙的烈风掀起他围在脸上的面罩,露出他干裂的嘴唇,沈平毓看了一眼,伸手拽着赵衡肩膀处的那块布料,向上提了提,示意他站起来,摆手道:“不用背我!我还走得动,我自己走,等一会我走不动了再跟你说!”
赵衡盯着她唯一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看了几息,随后起身冲她点头,揽过沈平毓的一条手臂,替她分担过去些重量,继续向大漠深处走去。
漫天的黄沙遮云蔽日,几乎辨不清到底是白昼还是黑夜,两人又顶着那劈头盖脸的沙砾走了许久,久到沈平毓眼前发花,方才那口水带来的清明早已被这邪风吹得毫无踪迹。忽觉身旁的赵衡捏了下她的胳膊,指着坡下道:“好像快到了!”
顺着赵衡指的方向望去,远处坡下有处军营,营中星星点点的火光交相辉映,玄虎军的旌旗在玉门关的城墙之上赫然在目。
沈平毓一眼便认出了那面绣有玄虎之纹的军旗,反握住赵衡的手,激动得热泪盈眶道:“我们到玄虎军了!”
一路上的担惊受怕终于在此刻消散,她拽着赵衡跌跌撞撞地奔下沙坡,来到玄虎军营前。
她想过许多次,第一次来玄虎军会是在何时,她想过也许是天下太平之际,父兄接她到玉门关游玩,想过也许是父亲告老还乡之际她从京师偷溜到玉门关给父亲个惊喜,不过万万没料到,会是在她家破人亡时。
两人行至玄虎军军营外围的一处木栅前,有两个士兵驻守于此,那两人身着玄甲,腰间系着白带——是玄虎军内众将士自发为沈家的两位将军守丧。
见二人来,其中一个士兵高声问道:“二位乡亲可是来求粮的?”
沈平毓摇头道:“我是来寻亲的,我想找李沛将军。”
“找李将军?姑娘你是李将军什么人啊?”那士兵听闻沈平毓二人不是来求粮的,停住了进营的步伐,回头问沈平毓道。
沈平毓留了个心眼,没大张旗鼓地张扬自己乃是沈家遗孤:“我是李沛将军的远房表妹,还望大人帮忙通传一下,我有信物为证。”
那人思索片刻道:“那我先带你们二人进营坐会儿吧,最近不太平,方才东边又打起来了,李沛将军带兵前去支援,眼下不在营里,也不知何时归来。”
“那多谢大哥了。”沈平毓作揖道。
那士兵将沈平毓身前的木栅挪开条缝隙,让他们通过,嘱咐身边的兄弟好好看着,便带着两人进了营。
那士兵悄声道:“你们二人别四处乱瞧,我给你们安排在把边的营帐里,待李沛将军回来我再来喊你们,在此之前千万别往营帐外头走,你们要是私自在我们玄虎军里乱走,被巡逻的兄弟们发现就是当场砍死,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这士兵话音未落,沈平毓与赵衡身后响起一道略显尖细的声音:“你们是?”
沈平毓回头,只见一个身穿长袍,腰系宽带的青年从她二人身后的木栅外挤进来,此人算不上俊美非常,也算得上是一副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
带沈平毓与赵衡入营的士兵见到这人作了个揖道:“刺史大人,这二位是李将军的表亲,我带他们俩入营等李将军回来。”
这“刺史大人”便是沈平毓离开玉门关后暗中调查了多年的“常怀信”。
常怀信目光投向沈平毓的脸,顿了一顿,冲那士兵道:“我带这两个人进营,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