赊刀人,传言乃鬼谷子之后裔也,常游历于江湖,隐于市井之间,以铁匠身份自居。若遇有缘之士,则赠之以刀,并附以预言。预言若验,则收取相应钱财以报之。
在益州境内,有个性情诡异的铁匠,名“丁顺”,远近闻名。此人常年窝在他的打铁铺里铸剑铸刀,罕与外人言语,就算有人来买他的刀剑,他也惜字如金,报上价格之后便回到他的炉子前,继续闷头锻铁。
他不愿与别人说话,他人也不愿与他说话,大抵是因这人长了双吊梢眼,一对黄薄眉淡得几乎不可见,民间常有谚语“宁交王八羔子,不交吊梢眼子”的说头,这丁顺面相上瞧着,就是个无情无义之人,再加上此人寡言少语,鲜少有人与他深交。
落花时节,春和景明。
丁顺数年如一日地窝在他的打铁铺里锻铁。一个妙龄女子,身穿鹅黄色的男式交领长袍走了进来。
自晨起丁顺便在这锻铁,握铁锤的那只手有些发麻,放下锤子,在他那辨不清颜色的罩衫上抹了两把,侧目看了那女子一眼,目光相接之际,又不自然地迅速转回目光。
见那人似乎是畏惧与人交谈,沈平毓便背着手在那不大的打铁铺里转了一转,在角落处挑了把剑身流畅薄匀,锋刃锐利的一把铁剑,在手里掂了掂,走到丁顺面前,道:“赊剑。”
丁顺再次侧目而望,一双吊梢眼看了沈平毓半响,才犹豫开口道:“萧姬的友人?”
沈平毓阖了下眼皮,默认了。
“你姓甚名谁?”那人转过头,继续用铁锤“哐哐”地砸着手里未成形的刀。
“沈平毓。”
那人没再看她,手上动作也未停,只是缓缓开口道:“萧姬于我有救命之恩,多年前我逃荒路过冀州时得亏萧姬出手相助,当年我应允给她一个承诺,她说要把这个承诺允给她的友人‘沈平毓’,那既然如此,姑娘有何要求还请直言,在下必竭力而为。”
“需你帮忙做个局,你要做的事都在这封信里,四月后江南见。”沈平毓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放在一旁挂刀的木架上。
转身要走之际,那赊刀人喊住了她:“姑娘留步!在下的预言还未奉上,姑娘全当个乐子来听,若是成了也无需姑娘付钱。”
“若是什么不吉利的事,那就不用说了。”沈平毓自忖前几年之遭遇属实惨烈,如今若是有人告诉她,她之后几年要惨上加惨,那她是当真要把天王老子从天上拽下来问问到底是为什么了。
丁顺摇头道:“是姑娘梦寐以求之事。”
“姑娘欲见之人,即得见矣。”
沈平毓闻言心里一空,迅速调整好稍乱的呼吸,面无表情道:“承你吉言。”便一甩衣摆,扬长而去。
从那打铁铺中出来后,沈平毓拎着那把剑又去市集买了几份豆花,才回了他们几人落脚的那处谒舍,这处谒舍也是个雁翼的暗桩,给他们安排了个单独的厢房,隔壁连着一个柴房,里面关着扶桑寨那几个土匪。
沈平毓进门时,几人正围在桌前等着开饭,那五个土匪一路上闲得发慌,有事没事也跟他们谈天说地,眼下这几人正和江榆聊得热火朝天——他们雁痕这几个人,就数江榆跟他们最熟络,她翘个二郎腿,与那坐在地上的青年土匪侃侃而谈。
见沈平毓回来,江榆高声招呼她:“平毓快来,等你吃饭呢!”随后冲那青年道:“你继续说。”
“咱大当家的是个爽快人,武艺高,待人也好,我们寨子里这些人都服他。我们二当家呢,就跟个闷葫芦一样,平日不咋说话,不过我们二当家的脑子好使,肚子里也有墨水,咱们这’扶桑寨‘原来不叫这个名,叫‘狗耳草寨’,是二当家的来了之后说什么‘暾将出兮照扶桑‘,说是日头从东边升起来,照到我们寨子的意思,是个好兆头,咱们大当家当时乐得不行,一口就答应了。”
江榆细细品味了一下这两个名号,莫名道:“我咋觉得狗耳草寨这名更像个土匪寨子呢,不过吧,还是扶桑寨好,听着就跟一般的土匪寨不一样。”
那人继续道:“江榆姑娘你也是个爽快人,日后你要是有什么需要我们哥几个帮忙的你就言语一句,只要不是跟我们寨子有关的,咱都能帮你一把。”
江榆“嘿嘿”一声,道:“那说好了啊!”又从桌上捞了个鸡蛋递给那青年土匪,“喏,给你加个鸡蛋。”
沈平毓坐到赵衡和江榆之间的空位,把手里那把铁剑立到赵衡的凳子边,道:“方才顺路给你买了把剑,过两日进扶桑寨你就随身带着。”
赵衡冲她一笑,道了句:“多谢。”放下碗,把他凳边的那把剑捡起,放到了腿上。
“张晨前辈的鸿雁传书到了,前辈你要不要过目。”任昱一边扒饭一边问沈平毓。
刚端起碗的沈平毓一听这话,又把碗放了回去,对任昱道:“拿来给我看一眼。”
正埋头苦吃的任昱闻言,忙撂下饭碗,从衣袖中拿出个小竹筒,两只手送到沈平毓面前。沈平毓打开那书信,里面是雁首长老冯开河龙飞凤舞的字迹:
“夺虎符,招流匪。”
让她招降扶桑寨?冯开河到底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想当年江山易主之初,几个前朝余孽,抱着个不知道是那耽于声色的前朝皇帝留下的哪个尚在襁褓的遗腹子横空出世,以“雁痕”为名积聚势力,寓意为“雁过留痕”。
自此,雁痕打着“艳阳终残,风收云散,斗转星移,天光将至”的旗号,希冀能够复辟大宣前朝,易“刘”姓之江山而复“钟”姓之统。
近些年来,雁痕不断通过与穷途末路之士交易的方式,招揽死士,譬如江榆是因做乞儿时总叫人欺负,填饱肚子都成了件遥不可及之事,后来便与雁痕做了交易,喝了那“雪上一枝蒿”,只求有个安身之所,再譬如她沈平毓......
从先皇到当今圣上,大梁建朝将近二十年,雁痕的势力在大梁内已是漫天彻地,无孔不入。而雁痕的野心也愈来愈大,虽现下仍盘踞于无光山,但早已开始筹谋着扭转乾坤的大业。
扶桑寨这两年在益州地界里做得风生水起,益州百姓人人皆知这扶桑寨做得乃是惩奸除恶的营生,在益州里这扶桑寨可谓是富有声望。雁痕在益州势单力薄,若是能将其吞并,想必日后雁痕在益州行事会更加便宜。
不过这扶桑寨与雁痕,行的是两条背道而驰的路,不知雁痕那几个长老是怎么商讨的,最后竟能得出个让她去招降扶桑寨的结论。
江榆见沈平毓面如土色,把头凑了过来些,问她:“咋了,大事不妙了?”
赵衡停箸道:“让你去招抚扶桑寨吧。”
沈平毓端起她那碗还没动过的饭,“嗯”了一声。
“方才谒舍的雁翼说打听到到扶桑寨具体之位了,在差不多四十里外的一处山头上。”任昱作为新上任的雁尾,这几日都是他来负责与各方雁翼交涉。
几人相对无言吃了片刻,赵衡开口:“上扶桑寨不能带着他们五个,带着他们容易叫人一锅端了,先把他们留在外面,谈妥了再把人接过去。”
那五个土匪听几人论及此,只是竖起了耳朵听了半响,并未多言,这一路上雁痕这几人善待他们,不缺他们吃喝,他们也懒得给别人找不痛快——他们不问雁痕要做什么,雁痕几人也不问他们有关扶桑寨之位等机要之务,双方之间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江榆拖着凳子往前挪了两下,歪头问沈平毓:“那他们五个是让这边的雁翼看着,还是我跟任昱留在这看着?”
沈平毓思索片刻,对江榆和任昱两人道:“交给这边的雁翼变数太多,我不放心,还是你们俩留在这看人。我和赵衡骑马进寨,待到我们谈得差不多了,我传信过来,你们再压着人上山。”
沈平毓又嘱咐了一句:“届时我和赵衡到山脚下接你们,你们压人过来时留心着点,若遇不虞,以保全自身性命为主,明白吗?”
“明白!保证完成任务!”江榆认真道。
“这段时日各位辛苦了,进寨前这两日大家好生休息,等进了扶桑寨,入了夜切勿睡得太沉,最好留个眼睛放哨。”沈平毓边说边站起身,拍了下赵衡,对他道,“跟我出来下。”
沈平毓带着赵衡找了个四周无人的地方,转身低声道:“张晨之前让我们去玄虎符现世的那处酒舍,找那个鸿雁传书的雁翼打听一下,把相关事宜给尾部传回去,我们现在去吧。”
赵衡颔首道:“好。”
两人循着谒舍所在的那条街向前走,一路上时能听见有人在议论有关“扶桑寨”的事情。
“听说了吗?王家那个当街强掳良家女的恶霸,前日叫扶桑寨的豪杰断了手足,扔在了衙门前。”
“怎么没听说,这一大早就传开了,多亏了扶桑寨,这两年我们整个益州里但凡是有人起了歹念,都要寻思寻思自己那脑袋翌日还能不能在自己的颈子上。”
......
沈平毓与赵衡对视一眼,两人眼里都明晃晃地写着,扶桑寨若是能从了他们雁痕,想必日头打西边出来都不是什么稀奇古怪之事了。
张晨提的那处酒舍生意颇为兴隆,不知酒舍内众人是因此处佳肴而至,还是为了探询玄虎符下落而来。
两人在大堂稍站了片刻,才有个人火急火燎地迎了过来,边跑边向四周张望了一圈,到了两人跟前赔笑道:“二位客官,这两日店里生意不错,眼下是一个空桌也没有了,二位看,方不方便同窗边的那位大侠拼个桌?”
两人顺着那人的目光望去,窗边一个体态匀称,但打眼一看就是个练家子的男子两手抱胸,坐在窗边,来了酒舍既不点酒,也不点菜,就点了壶茶往那一坐。此人耳力惊人,那店小二不过提了一嘴,这人便能隔着整个嘈杂的酒舍听清那店小二的话,将目光投向沈平毓二人。
“不了,”沈平毓食指点了点腰侧的雁翎铜牌示意。
那店小二十分上道的扬声道:“二位贵客里面请——”随即,带着二人从酒舍后门走了出去,穿过一条小巷,停到了一处略显寒酸的小院前。
那人尴尬一笑道:“二位大人,这两日听闻玄虎符在此现世,各路江湖豪杰都挤到了我们这小店里,如今也就小人寒舍还有个方便说话的地方了,还望二位大人莫要怪罪。”
沈平毓道了句“无妨”便径直推门而入,未进房内,只是在院中寻了处空地站定,赵衡走来站到她身边。
“说吧。”沈平毓道。
“诶好嘞!二位大人是这样的,那日我就同往常一般要关了店门,正巧有四个壮汉进了我那酒舍,让我上几坛好酒,我一瞧这几位就是豪爽大方之士,这生意不是不做白不做吗!给几人上了好酒好菜之后我就坐回了柜台后头。”
“约莫着过了一个时辰,那为首一人头上系了个红布条,他在那说什么‘这个东西在他们手里,那就是掐住了朝廷的命脉’这种话。”
“我这一听这话立即就精神了,我就趴在那柜台上假寐,后来那人从腰间摸出个什么东西,我眯着眼睛偷偷瞥了眼,是个通体发黑,约莫有半个手掌那么大的一个铁牌,上面刻的应当是虎状纹。那牌子质地乍一瞧就不一般,看着比咱们雁痕这个雁翎铜牌都要贵重。”
那人摸着下颌想了又想,继续道:“那人压低了声音说了句什么,我离他们有些远没太听清,但我这段时日夜里睡不着,常反复琢磨他那句话,他说的应该是——”
“咱们老大要是不想夺这天下兵权,那我便带着兄弟们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