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小二于此雁翼暗桩已历三载,这三年间,日日端茶送水,接待来往之客,几度都要忘了他自己是个雁痕死士了,头一遭见到这雁翎铜牌,一种天降大任的意味油然而生。
顺着拍雁翎铜牌的那只手向上望去,只见那领头人身上的那件圆领锦袍略有松垮,模样俊俏,是个男生女相的玉面郎君。
另一人头戴斗笠,只露出一截凌厉的下颌,比这领头人略高半头,身形虽有些消瘦,但两手抱剑往那领头人身后一杵,这架势一看就是个能以一打三的习武之人。
店小二定睛一瞧,嗬!这不是前几日他们翼部中传得风风火火的玄虎军李沛吗?不过.....眼下这人不是应当在玉霄楼吗?
沈平毓又叩了两下台面,催促道:“愣在这干什么?去啊。”
“啊!这就去这就去,二位请入座。”店小二回了神,从木凳上弹了起来,脚底抹油般冲向后院。
少顷,那店小二从谒舍后院找来个膀大腰圆,仅有一只耳朵的男子,那人手里端着两碗冒着热气的羊肉汤,吆喝着:“二位大人先喝点热的暖暖身。”
随即,将那两碗汤放在两人面前,眼风瞟向沈平毓手边的雁翎铜牌,冲沈平毓道:“鸿雁于飞,敢问阁下属何部?”
“鸿雁之首。”沈平毓压低声线。
接上暗号,那一只耳抱拳道:“雁首大人,可有吩咐?”
“开两间房,每日早晚膳送到房里,莫要对外声张我二人来此。”
那人道了句“明白”,又犹豫地转向赵衡,躬身问道,“敢问大人是李沛将军吗?”
赵衡沉声道:“怎么?”
他的声音被那斗笠笼住,有些闷闷的。
一只耳忽地跪了下去,直接“咣咣咣”给赵衡磕了三个头,伏在地上哽咽道:“您当年率玄乎军路过汝宁时,当街斩了那搜刮民脂民膏的歹官,这几年里,汝宁百姓都对玄虎军感恩戴德,前段时日听闻您被判了斩首,小的日日夜里寝不安席,幸亏如今将军您平安无恙。”
赵衡镇定自若地瞥了那人一眼,直接抬手掀了头上斗笠,扣在桌上,神色冷淡道:“你记错了,我没去过。”
那一只耳撑起上半身,抬首盯着赵衡的侧脸看了半响,喃喃道:“怎么会呢?当年您明明就是带领玄虎军......”
沈平毓蹙起眉头,语气不善地打断他:“雁痕的规矩你不懂?”
赵衡侧首,正脸朝向那一只耳的视线道:“前尘往事不必再提,我既已加入雁痕,便与玄虎军再无干系。”
那一只耳对上赵衡的眼神,缩了缩脖子,小声道:“那小人给二位带路,二位里面请。”
两人在谒舍一住便是三日,皆早出晚归——只为守株待兔。
白日,沈平毓和赵衡就到那谒舍后身的林子里,寻个能纵览谒舍的高处一蹲。夜里,两人交替注意着谒舍里的动静。
三日一晃而过,一切如常,无事发生。
第四日,谒舍内来往宾客依旧如常。
是夜,春雨初霁,时有雷声自天际传来。
赵衡坐在茶案后擦拭他随身带的那把用来装模作样的佩剑。
屋外,有人轻叩房门问道:“李沛将军,您在吗?”
“有事进来说。”赵衡扬声道。
那一只耳轻轻推开房门,迅速地环顾一周,手里提着两个酒坛迈进室内,反手插上门闩,小心翼翼地问道:“李沛将军,现在方便说话吗?”
“直说。”
“李沛将军,您当真不记得了吗?将军当年在汝宁之义举,小人全家此生难忘。”那一只耳提了提手中的两坛酒,“小人这些年在雁痕也没干出啥名堂,就勉强靠着经营这个谒舍苟且偷生,小人特地给将军备了两坛薄酒,替全汝宁百姓报将军当年之恩,还望将军莫要嫌弃。”
说罢,一只耳将酒放到茶案上。
赵衡放下手中的剑,面无表情道:“我说过,没有此事。”
那一只耳作迷茫状,双眉几乎皱成个“八”字,吞吞吐吐地开口:“那也许是将军您贵人多忘事,但将军是我们全汝宁百姓的恩人,您还是收了这两坛酒,也是小人的一片心意。”
赵衡忽然笑了一声,抬头对上那人疑惑的双眼,片刻后开口:“诈我啊?”
一只耳闻言,定定地看着赵衡面上神色。
见赵衡未尝有毫厘不自然之色,才缓缓收了那副泫然欲泣的委屈模样,气定神闲地朝赵衡作揖道:“小人不敢,只是保险起见,要确认您是玄虎军李沛。”
“李沛将军,那小人便直言了,我们大当家想招揽您进扶桑寨,还望您能到我们扶桑寨一叙。”
“想必将军也心知肚明,您与雁痕不是一路人,您曾为之殚精竭虑的,是雁痕想要倾覆的,你们的道不同。但我们扶桑寨就不一样了,我们既不效忠于朝廷,也不受奸人摆布,行的乃是为四海生民的天下正道,您与我们,才是殊途同归。”
一只耳往前又迈了几步,继续道:“而且,有一样东西在我们扶桑寨,想必将军您一定感兴趣。”
“玄虎符?”赵衡抬眉问道。
“将军英明,正是玄虎符。玄虎符在五年前沈毅将军满门遭屠的那日不知所踪。此符可号令玄虎军,乃天下权柄之象征,这五载之间,江湖中但凡有玄虎符之传闻,必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无论是先皇在时,亦或是新帝登基,朝廷与各方势力皆为之前赴后继。而眼下,此符便在我扶桑寨中。”
赵衡将那被他反复擦了几遍的佩剑收回剑鞘,开口道:“如今我在雁痕谋事,玄虎军内种种已成往事,况且我此行有雁首相伴,你凭何认为你我二人能从她掌握之中脱身?
一只耳脸上浮现出得逞的神情,道:“将军放心,那雁首刚刚已被我引开,后院里拴了两匹快马,只待将军点头。我们即刻上路,不日便可抵达扶桑寨。”
“你说的被引开的雁首,是我吗?”
沈平毓拎着她那把环首长刀从屏风后踱步而出。
那人蓦然回望,看见那方才被他引到几里地外的沈平毓竟凭空出现在这“李沛将军”的房内,下意识地摸向腰侧,却是空空如也——他未带兵器。
一只耳快步向后退了几步,直到后背抵到墙壁,同沈平毓拉开一定的距离,警惕开口问道:“你们早就有所察觉?”
沈平毓未停步,接着逼近一只耳,在离那人只剩一臂距离的时候,拔出长刀架在他脖颈处:“为何招揽李沛?如实说了就饶你一命。”
一直坐在茶案边未言语的赵衡抬眼看向沈平毓——她如此行事,不合雁痕规矩。
一只耳见身份败露,两眼一闭,猝然发狠撞向沈平毓手中利刃,沈平毓微转刀把,将刀锋立起,避开一只耳要害。那一只耳扑了个空,见寻死不成,便破罐子破摔地生了同归于尽的念头,他陡然用一手抓住沈平毓的长刀,整个人扑向沈平毓。
沈平毓将一只耳紧紧攥住的刀锋抽了出来,接住那一只耳的手肘,直接卸了他的一条胳膊,反手将人压在一旁木桌上,道:“最后给你次机会,为何招揽李沛?”
一只耳被沈平毓摁在木桌上,疼得两眼发花,直冒冷汗,哆嗦着开口:“我们扶桑寨不图权利,不图钱财,只劫富济贫,替天下百姓除暴安良,才不是你们雁痕这种只会做着复辟前朝美梦的浮夸之徒!堂堂玄虎军将领怎能做你们雁痕中一条只会摇尾乞怜的狗!”
那一只耳边说边在沈平毓手下挣扎,最后激动得面赤如丹。
待一只耳力尽,卸了力气,沈平毓撒开了制着他的手,转身走向房门处拉门闩,临出门前,头也未回,轻声道:“你可以走了,从此之后你再不是雁痕之人。”
一只耳从桌上滑到了地上,额间冷汗沿着鬓角滴落,在地上积了一小滩。
赵衡从茶案后起身,对那一只耳道:“雁痕的规矩你心知肚明,她今日饶你一命,从此之后你便将雁痕之事烂在肚子里,其余之事便不需要我再交代了吧?”
良久,那一只耳才喘过气,虚弱道:“明白,还望将军替我向那姑娘转达一句‘多谢’,从今往后,我便离开此地,舍姓埋名,过往雁痕的相关事宜我绝不会向任何人提起。”
一只耳说完,两手扶着木桌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拿起桌上的茶壶,猛地向下一砸,那茶壶在地上四分五裂。
他捡起其中一片尖锐的碎片从额角一路划到下颌,鲜血顺着他的下颌一滴滴砸到地上,将方才积在地上的那滩汗液染得鲜红骇目。
从此,江湖之中,再不会有他的名号。
赵衡转身,一路走出谒舍,只见沈平毓背对谒舍,孤身站于那淅淅沥沥的雨中,牵着两匹马。
他上前,将手中那顶斗笠扣在沈平毓头上,对她道:“我们走吧,回玉霄楼。”
沈平毓点点头,把一根缰绳塞到赵衡手里,翻身上马。
两人连夜冒雨赶回玉霄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