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内,沈平毓与江榆相邻而坐,任昱摘了斗笠放在腿上,两只手放在桌子上搓个不停,那掌柜的从柜台后拎了个矮脚凳坐在桌角处。
赵衡端起面前尚有余温的茶盏,抿了一口,对面前三人道:“不是他,雁尾预判失误了。”
虽说当时张晨是给了三处可能叛变的暗桩,但以雁尾在江湖之中手眼通天的程度,从未有过雁尾查而不得之事,那青楼与谒舍充其量就是个添头,大抵而言,尾部说最有可能是茶楼的问题,那叛变的就绝不可能轮到青楼。
江榆一听这话,冲着缩在矮脚凳上低着头的掌柜扶额道:“不是吧大哥,那你跑啥啊,就算他真是李沛,他都叛离玄虎军了,还能跟你计较那前尘往事吗?”
那掌柜的头埋得更低了,几乎是嗫嚅道:“姑娘你不知道,当年冥泽那仗打得甚是凶险,要不是我这个贪生怕死之辈辜负了将军对我的信任,导致军内伤亡惨重,连损几名将领,后来和匈奴这一仗也未必会……那李沛将军现在身处何处?可有负伤?”
江榆睨了他一眼,正色问道:“是你该问的吗?”
掌柜的闻言噤了声,知道他一个雁翼不该过问这些,起身拎起那矮脚凳道:“那小人先退下了,我把店关了,几位大人放心在此议事。”
他撤步转身的同时,江榆提点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用我提醒你吧。”
那人频频点头退出了茶楼,任昱见几人间气氛略有沉重,他犹犹豫豫地开口:“那接下来怎么办,是传信回无光山还是继续走下一个暗桩?会不会咱们要找的这个人压根就不在雁尾排查的范围里?”
一直坐在一旁没吱声的沈平毓突然开口道:“我们刚刚闹的动静不算小,怕是已经打草惊蛇了。”
江榆接话:“这人肯定不简单,连张晨都没查出来蹊跷,怕是个奸诈狡猾之辈,咱们下次动手前得慎重一点了。”随后转向赵衡:“这位友人是......赵衡吗?”
江榆望向那穿着碧色长袍的青年,此人虽长得不赖,但眉间那道疤看着却有些骇人,瞧着应该不是个善茬。
赵衡道:“正是在下。”
“幸会幸会!”江榆抱拳道,随后两手朝向沈平毓做了个“请”的动作,“介绍一下,这位呢,是持青龙堂雁翎的领头人,叫沈平毓,行动前听她指示就成。”
赵衡向沈平毓颔首。
沈平毓报以一个勉强的笑容,捋了下额前碎发开口:“先别传信回无光山,我们去后面的青楼和谒舍探探虚实。”
“你呢?你怎么想?”沈平毓问赵衡。
赵衡:“既然雁尾勾了三处暗桩,那么就证明其他两个也并不是全无问题,这茶楼的蹊跷之处,有可能就是那真正的奸细做得障眼法,肯定还是要去那两处看看。我们此时上路,大概亥时左右能到玉霄楼。”
玉霄楼,位于京师与冀州交界处,表面上是豪贵寻欢作乐的青楼,实乃达官贵人行隐秘交易之所,同时也是雁痕势力盘踞之地。
几人一路快马加鞭,才在亥时左右到了玉霄楼,进楼前,沈平毓与江榆去换了身能掩饰身形的宽袖儒袍,作男子装束。任昱仍是扣着那顶斗笠,压低边沿,接着装李沛。
为掩人耳目,赵衡与任昱打头,沈平毓江榆次之,四人先后走入玉霄楼。
甫入玉霄楼,径十仗之圆台映入眼帘,圆台四周设有一众堂座,宾客满座,座无虚席。台后,足有三层楼高的观音像嵌于壁中,慈眉善目地望着台上之景。
向上望去,那玉霄楼共有三层,其顶为八卦藻井,八角各衔一柱,柱上镌刻龙踞虎盘之景,从二楼往上,每二柱之间设有四雅间,每雅间靠台一侧皆镂空,仅设栏,台上之景可一览无余。整个楼内亮如白昼,歌舞升平,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玉霄楼的老鸨站在不远处正厉声呵斥一个小厮,见有人来,瞬间咧开个谄媚的笑容,扭着腰肢就迎了上来,一股浓郁的胡粉香气随着她的动作扑面而来,那老鸨走到沈平毓跟前,目光掠过她喉间时顿了一顿,敛了几分笑容道:“几位......公子,咱们玉霄楼是听曲儿寻乐子的地方,诸位这是......”
沈平毓两指夹着腰间那块反扣着的铜牌翘起道缝,露出雁翎一角,那老鸨眼风一扫,顿时正了神色,又挂上了那副假面似的笑脸道:“几位爷里面请,今日我们玉霄楼花魁萧姬唱曲儿,奴家给诸位爷在二楼寻个雅座,再上两壶美酒,保准诸位喝得尽兴。”
随后,她招呼来刚刚呵斥的那个小厮,让他把几人引到二楼雅座入座。
几人还未走至阶梯,便闻身后一道声音传来:“含章兄?”
赵衡回头,一个身着靛蓝锦袍的青年右手抄着个酒壶几步小跑上前,诧异道:“含章兄你怎么会来这种地方?这几位是......”
沈平毓拱手道:“我们是赵衡故友,从幽州来看看他。”
“哦哦哦,兄台幸会,我叫钱粲,是含章兄朝中同僚,平日里一同谋事。”
“那个,要不一道喝两杯?你们可有地儿坐?一会那名震京师的萧姬就要登台了,今日这玉霄楼中可是座无虚席,我提前了半月才订到堂座,你们若是没处去就来同我一坐。”
一旁小厮踌躇着开口:“客官,这几位贵客是二楼雅座的客人……”
钱粲一听“呵呵”讪笑一声道:“这你瞧瞧,弄巧成拙了不是,那你们尽兴啊,尽兴,含章兄我们回见!”
赵衡拍了拍钱粲的肩道:“等过两日休沐我再去寻你一同吃酒。”
几人再度转身跟着那小厮走上木阶,不知是堂内谁喊了声:“萧姬来了!”在场众人瞬间敛息,原本喧闹的玉霄楼内顷刻间寂然无声,俄顷,欢声震耳,掌声雷动。
四人驻步,只见来人身穿藕色纱衣,面覆薄纱,额覆花钿,青丝及腰,仅用一根金簪斜斜挽着,几缕碎发在她动作间拂过脖颈,勾人心弦。那萧姬抱着把七弦琴于众呼之声中踏阶而下,在与沈平毓擦身而过的瞬间,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神与她交汇,不出半息,又滑向堂内众人。
小厮将四人引到二楼一处雅座,凭栏而望,恰好能瞧见持七弦琴落坐于一楼台上的萧姬。
只见萧姬素手轻抚,一曲《胡笳十八拍》从她手下缓缓流出,伴随着磅礴悲怆的琴音,萧姬轻吟:
“......”
“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注1)
“......”
曲毕,那萧姬微微躬身,于一阵又一阵欢呼中退场。
任昱抱胸坐在雅座内,斗笠压得几乎只能看见半截下颏,听说那多少人豪掷千金只为一睹真容的萧姬在台上奏乐也不敢瞥一眼,众人拍手叫好他也丝毫不动,尽职尽责地扮着不苟言笑的武将。
待那萧姬退场后才幽幽开口:“我们就一直这么坐着?”
沈平毓道:“今日我们在此落脚,待会我让那老鸨开几间房。”随后递了个眼色给江榆,“我们俩晚上轮流到他房内守着,你守前半夜,我守后半夜,看有没有人上钩。”
语毕,沈平毓将手中酒樽放到桌上,起身对三人道:“这酒喝的我头昏,出去透透风。”便晃晃悠悠地走出雅间。
出了雅间,沈平毓轻车熟路地拐到了角落一间不起眼的房间。
屋内,方才在台上受众人追捧的萧姬正背对房门站于窗前,听房门处微响,回首望向沈平毓。
“你怎么来玉霄楼了?”萧姬问道。
“领了雁翎铜牌,来出任务,不是特地来寻你的。你最近如何?”
“还是那样呗,日日除了哼曲儿就是弹琴,没劲透了。”那萧姬说着,摘下了面上薄纱。
只见这名满京师的萧姬肤白胜雪,高鼻薄唇,容色绝丽,若不是脸上一副要死不活不耐烦的神情,想必此人应是如画中仙子般出尘。
“你这头一遭不像个登徒子一样翻窗而来我还有些不习惯。对了,那事还是没有消息,当年你从玉门关回来之后到现在,这五年我逢人便打听,没人再看见过你兄长。”
“你也别着急,当时沈鸣风没去找你说不定只是被什么事给耽搁了呢?后来再想去找你,你就已经去玉门关了。说不准沈鸣风现在也像你一样,正到处托人打听他小妹的消息。”
沈平毓从桌下拖了张木椅,抄起桌上茶壶给自己斟了杯茶,那茶放了不知道有多久了,都已经凉透了,沈平毓也毫不在意,一仰头,灌了下去。
“李沛自尽了。”
萧姬怔了一瞬,叹息道:“这样也好,不然李沛要是知道当年玉门关那事还不得疯了?你也想得开点,就算李沛真想好好活着,加入了雁痕,就凭我们这仨瓜俩枣的也不一定能从雁痕手底下把人抢出来。”
沈平毓缄默片刻道:“林迁说,找着我当时在玉门关看见的那人了,叫常怀信,你认识吗?”
“哟,没想到你找这老神棍还挺靠谱的。常怀信?有点印象,好像是个太傅,没什么本事,就是挂了个虚职。”
沈平毓“哦”了一声,“你帮我留心着些。”
“看见了吗?”沈平毓又问道。
“刚刚走在我身边的,是赵衡。”
萧姬闻言抽了口凉气,那涂了蔻丹的手覆到唇上,震惊道:“他就是赵衡?你什么时候找到他的?快给我讲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