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啃着胡麻饼的胖子闻言斜了他一眼,把咬了一半的胡麻饼全部塞进嘴里,剩下的几张团了几下又裹回油纸包,用手背抹了一下沾满油光的嘴,往衣襟上蹭了蹭。
“你妹子想吃啊?”他的目光掠过赵衡,看向他身后不远处的沈平毓,从她头顶打量到脚尖。
赵衡不动声色地挪了半步,挡住他的视线。
“对,我妹子想吃,不知道大哥愿不愿意卖我们一张。”
那胖子的视线被赵衡挡死,只得讪讪收回目光,把他那只指甲缝里满是泥垢的手伸到赵衡面前,勾了两下,脸色不耐地开口:“换胡麻饼可以啊,先把钱给我。”
赵衡把手中那两枚还带着余温的铜钱放到他手上,这人将那两文钱捏在指间搓了搓,别到衣带里,挑衅道:“这两文钱可不够啊,要不你叫两声好听的,哥赏你一张饼?”
赵衡一向好脾气,被他刁难也仍能维持一副朗月清风的模样:“市集里胡麻饼一文钱两张,两文钱足够了。”
胖子却得寸进尺道:“换我的胡麻饼可不够,要不换你妹子来说?”见赵衡脸色变了变,他又将头凑到赵衡耳边,“怎么?想护着啊?这混乱世道,你护得住吗?”说完,一只手拨开赵衡,同时欲起身走向沈平毓。
还未及他完全站起身,赵衡回手一把薅住那胖子脖领,将他整个人推出寺外。此人未料到赵衡突然发作,脚下不稳绊在了门槛上,径直摔出了荒庙。赵衡顺势将他摁在地上,抬拳就朝着面中招呼了过去。
沈平毓离这二人稍有段距离,听不清他们俩说了些什么,但眼看着一向温和的赵衡变了脸色,竟把那吃胡麻饼的胖子拽了出去,她登时一骨碌爬了起来,冲向庙外。
庙门前,赵衡毫不留情地给了那胖子一拳,揍得他龇牙咧嘴的痛呼一声,一口血喷在地上之时才将将反应过来,用力将赵衡翻了下去。
赵衡没有武艺傍身,人又不及这胖子一半宽,胖子只稍一用力便把赵衡掀了下去。待沈平毓赶到时,两人已经扭打在一处。
沈平毓出身武将世家,一眼便看出两人差距之悬殊,见那胖子对赵衡下了死手,当机立断从地上搬了块石头,蓄力抡向那长满横肉的脑袋。
石头破空之声与“咚”的砸在那人后脑的声音同时响起,胖子愣了一瞬,回手摸了过去,又颤颤巍巍地把手伸到眼前,一片殷红。
“你敢打我?”他目眦欲裂地吼道。
沈平毓被那块重石坠得向前趔趄了几步,刚一稳住身形,回头就看见了那胖子抄起手边一片碎裂的瓦片扑向她。
随即,瓦片划裂血肉的声音骤然响起。
赵衡挡在了她身前……
等沈平毓反应过来时,赵衡已经一手摁着半边脸半跪于地,鲜血染红了他的手指。
来不及多想,胖子见一击未中,又再度扑向二人,赵衡反手揽过她,挣扎着挡在了她身前。
沈平毓抬眼望向那胖子,只觉他的动作被逐渐放慢——抬手,蓄力,下刺……
沈平毓忽地用左手压下赵衡横在她身前的胳膊,右手一把拽出腰间那把短匕,在那人扑过来的瞬间,猛地迎了上去,那把锋利的匕首在她手里翻了一圈,从那长满肥肉的颈侧掼了下去。
温热的血溅了沈平毓一脸,只见那胖子瞬间瞪大双眼,缓缓栽了下去,瓦片凌空落下,“当啷”一声砸到地上。一时间,沈平毓耳边只能听见自己与赵衡交错的呼吸声。
沈平毓回头,赵衡单手撑地,另一只手仍捂在脸上,血一路从他的指缝流到前襟。沈平毓踉跄着上前掰开他的手,他眉骨处被那瓦片划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几乎半边浴血。
沈平毓本想从衣服上撕下来一条布给赵衡擦擦,但她低头一看身上那几乎包了浆的布料,又放下衣摆,蹲到赵衡面前,抬手用指腹替他擦掉了眼睛上的血。
赵衡睫毛颤了颤,缓缓抬起眼皮,沈平毓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的眼底,愣了一瞬,慌忙挪开视线。
余惊未平,沈平毓囫囵抹了把脸,走回那死透了的胖子身前,颤抖着拔出那把入喉的匕首,又将那两枚铜钱从他衣带处摸了出来。
对不住了,沈平毓心想。
两人重回庙中,室内鸦雀无声,数道灼热的目光投向他二人。众人的目光有惊恐,有排斥,不过无一例外,没有善意。
“我们走吧。”沈平毓低声道,她自小打着沈家的名号横行霸道惯了,不管走到哪都有人把她当个珍宝似的捧着,如今眼前这些人带有敌意与审视的目光总让她觉得有些如芒刺背。
沈平毓避开众人的目光,拉着赵衡的袖子引他走到两人刚刚歇脚的位置,收拾好包袱,欲埋头逃离这个让她几乎喘不上来气的地方。
下一刻,一只微凉的手覆上了她的后颈,赵衡捏了下她脖子。
沈平毓忽觉有一道惊雷从她脖颈处窜到四肢百骸——赵衡怎么知道她与沈鸣风之间的那个动作?他......到底是谁?
“平毓,抬头,我们走。”赵衡温润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一如之后许多年,赵衡站在她身后,告诉她:“把头抬起来,向前走。”
阴阳三合楼,晨光初照,洒于床畔。
沈平毓从昔年旧梦中脱身,耳边仍回荡着赵衡的那句话,其实到现在她也不知道赵衡到底是如何知晓她与沈鸣风之间的那个动作的。
不过,赵衡这个人好像就是如此,瞧着好像和这个世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却又好像没有一丝一毫的羁绊似的。
沈平毓抓了抓头发,昨夜竟是连外衣都未脱就睡着了。她换了身利落的窄袖短打,将枕边一匕一刀别在腰间出了门。
“平毓!”
沈平毓刚踏出阴阳三合楼门槛,身后便传来张晨急切的声音。
“我听江榆说你接了青龙堂雁翎?我这来了个新人,这次带他一起吧。”张晨怀里捧着一大摞文书,他走得急,最上面的几本在他动作间滑到地上。
“行,随你安排。”沈平毓弯腰替他捡起地上那几本文书,摞了回去。
张晨用腿垫了一下那摞摇摇欲坠的文书,冲她道:“那就你、江榆、新来的,你们三个去,我和另外两个雁尾留在无光山重查近两年来各地雁翼传来的情报。你现在这是要去哪?”
“我去山下采买点物资,不用找人随我一起,我自己去。”
作为雁尾的得力干将,张晨在无光山快忙成了个停不下来的陀螺,天天一脑门烂账,在整个无光山里转来转去,没时间顾及沈平毓,敷衍了句:“好好好!”便又转走了。
无光山下,市集。
沈平毓采买完物资,并未原路返回无光山,而是七弯八拐进了个小巷子,最终停在了一处略显荒凉的院落前。
那破败的木门只剩下半扇,一推便“吱呀吱呀”的响。
忽然,一道爽朗的笑声自院中传来,抬眼望去,一个道士身着深蓝道袍,头顶青丝白发交杂,背对沈平毓坐在院内石凳上,朗声道:“数日不见,近来可好啊?”
那人一边说一边往对面茶盏里斟了杯茶,招呼她道:“快来尝尝,蜀中茗茶,乃是茶中上上品!”
沈平毓径直走到那人对面落座,品了口茶,没尝出来和无光山的有何处不一样,又把那盏茶摆回原位道:“李沛死了。”
林迁闻言敛了笑容,沉声道:“料到了,那天在法场看着他走上断头台,我就料到他根本不可能同意加入雁痕。唉,玄虎军的人都是个顶个的死脑筋。”
“托你查的那事有进展了吗?”沈平毓进入正题。
林迁嗦了口茶,撇了撇嘴:“哪这么容易?都这些年过去了,我说句难听的,要是真死在那场大火里,尸首早都化成灰了,想查都不知道从哪查起。而且那些人当年收尾也收得干净,就算有点蛛丝马迹,也叫那把火烧了个精光。不过你也莫要着急,换个方向想,没有消息就是天大的好消息,不是吗?”
“不过,我查到了另外一个事,我觉得你肯定感兴趣。”林迁清了清嗓,把头略凑向沈平毓,低声道,“当年你在玉门关看见那人,叫常怀信,现任朝中太傅。”
“常怀信?”
“对,早年在朝中都查无此人,就去了趟玉门关,摇身一变成太傅了。”
沈平毓颔首道:“好,我知道了。”随即,扣了茶盏,欲起身离开。
“平毓,”林迁唤她,“小心着点,那帮老家伙都不是吃素的,若是叫他们发现你背着雁痕查这事,有你好果子吃。”
沈平毓摆了摆手:“知道。”
林迁见沈平毓要走,赶忙唤住了她:“诶等等!要不我替你起一卦算算吧,这查案子我不行,卜个吉凶可是我老本行!”
沈平毓闻言顿了一下,转身走回林迁面前,并未落座,只是接了林迁递过来的三枚铜钱掷了五次——五个阳爻。
林迁瞪大双眼,紧盯沈平毓再次晃起来的双手。
第六次,那三枚铜钱脱手而出的瞬间被沈平毓反手接于掌心。随即,她捻着三枚铜钱摆了个两正一反,用指尖叩了叩石桌。
乾卦,乾为天,自强不息(注1)。
沈平毓眉梢一挑:“成事不在天,在我,上上卦。”
“我的亲娘嘞!哪是你这么算的啊!”林迁冲沈平毓的背影咆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