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玄虎军主帅沈毅满门遭屠的消息不胫而走,大街小巷,哭声相闻,不绝如缕。
腊月二十九,京师百姓自发集结,手持引魂幡走街串巷,替沈毅送行。
岁除,各家各户揭下对联,高悬白绸,满城百姓为开国大将军沈毅缟素。
残冬腊月,东方将白。
两道人影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向城北弥陀寺。
其实沈平毓没想到赵衡会答应得如此干脆,几乎是她说出想来弥陀寺的同时,赵衡就同意了,她以为赵衡至少也要问问她要来做什么,可是他没有。这两日里两人基本没怎么说过话,多数时候,就是赵衡坐在那个小炭炉前烧火、煮饭,沈平毓躺在床塌上放空。
偶尔赵衡会端着那碗稀得不能再稀的米汤喂她两口,或者跟个医师似的叮嘱她不要乱动,不要受凉。
若换作平常,沈平毓定是要问问他,他二人明明素未谋面,为何要救她?又何以至此?可沈平毓这两日就如同被人抽走了魂一样,什么都不想说,什么也不愿想。
无所谓了,沈平毓想,随他想做什么吧。
两人迈过堆雪的石阶,互相搀扶着走向弥陀寺。沈平毓伤口未愈,还未及寺门,冷汗便已浸湿了她额前碎发,黏在额头上。
赵衡弯腰清了清石阶上的积雪,扶着她坐下。
昔年除夕之夜,弥陀寺前常聚众人,祈福来年五谷丰登,诸事顺利。然而今日,偌大的寺门前萧瑟冷清,长阶之上,唯沈平毓与赵衡二人,一坐一站,好不凄凉。
从旭日初升到日上三竿,几个时辰一晃而过,沈鸣风却未如约而至。
日头又自正当空渐渐滑到西边,沈鸣风没来。
沈平毓死死盯着那最后一丝残阳消遁于天际,天光大黯,沈鸣风依然没有来。
“我们走吧,明日一早我再陪你来等。”赵衡见她被冻得直打颤,忍不住开口劝道。
大概又过了半刻,沈平毓吸了下鼻子,抬首望着无尽长空叹了口气,把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生生又逼回眼眶,拽着赵衡的袖子站起身,轻声道:“好,我们明日再来。”
两人又是一路无言,回到那个四处漏风的茅草屋后,沈平毓依旧一言不发,行尸走肉般躺到了床上。赵衡见她躺着未动,走到床边把那一堆衣物布衾往她身上叠。
“谢谢。”沈平毓艰难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两个字。
赵衡依然把那几块布料一层一层地往她身上盖,头也不抬道:“我知你心里难受,不想说话可以不说,不想去想那些事的话就好好睡一觉。”
“明日我陪你继续等。”
沈平毓只觉一股巨大的疲惫席卷全身,冲赵衡点点头,阖上双眼,翻了个身,闷不吭声地蜷缩在床塌一侧,凌凌月光勾勒出她微微颤动的肩膀。
翌日一早,两人天未亮便又顶着寒风前去弥陀寺,这一等就是四日……
没等来沈鸣风,却等来了朝廷昭告天下的诏书。
彼时,沈平毓正和赵衡并肩走过衙门,只见门前百姓群集,一个官吏被围在其中宣读诏书——
“伏波将军沈毅,失玄虎符,致号令三军之权危矣,兹事体大,然孤念沈毅将军有护国之勋,故不究其事。今沈氏一族遭屠,孤甚哀痛,是以追封沈毅为护国大将军,长子沈鸣风追封为镇西将军,以表追悼。玄虎军相关事宜,暂由李沛代之。”
沈毅倥偬一生,替大梁打江山,平西域,一朝蒙冤惨死,竟无人替他彻查幕后真凶,甚至妄图用个虚无缥缈的谥号草草了事——人都死了,要个再好听谥号又有个鬼的用处!
沈平毓咬着牙听完诏书,眼泪随着最后一个字砸了下来,当即就要转身冲去那衙门堂前击鼓鸣冤。
她整个人窜出去的瞬间,赵衡一把按住了她的肩膀,将人摁在原地,附耳低语道:“此事必然有鬼,你先且莫要暴露身份,我们回去从长计议。”
多日来积攒的悲恸在这一刻迸发而出,沈府里满地的尸首,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的父母,挡在她身前的逢春,未如期赴约的兄长......沈平毓瘫了下去,看着那官吏手中的诏书,就好像穿过那数列冰冷的诏文又回到了满门被屠的那个寒夜,在那场滔天烈火中,她沈家众人站在她面前说着“我死不瞑目!”
赵衡见她整个人如同被卸了力般滑了下去,一只手连忙穿过她腋下,将她提起来。
沈平毓脑中一丝仅残的理智告诉她,应当听赵衡的话,她鸣冤鼓一敲,她要告谁?是告那身份不明的刺客?还是告当朝天子敷衍了事?——她无人可告。
就算告了又能怎么样?天子既然不想管这事,那顶破天也就再赐她些金帛以表宽慰,可斯人已逝,再多的金银珠宝,再多的锦罗绸缎,再好听的封号谥号也换不回她沈氏一族的命……
最终沈平毓还是强撑着站了起来,跟着赵衡回到了那个在朔风下摇摇欲坠的茅草屋。
赵衡把她搀到床边,拍了拍她的肩:“想哭便哭吧,别憋着了。”
人心有恙之时,最忌讳人宽慰。他话音刚落,沈平毓眼里涟涟泪光顷刻间便砸了下来,她将手抵在胸口,痛苦地靠着床塌,坐到地上——沈平毓觉得,这两日几乎要将她这辈子的泪都流尽了。
赵衡蹲到沈平毓身前,屈指替她擦掉一滴悬在面颊上的泪,继续道:“我也知道你意难平,不过你想想,今日你若敲了那鸣冤鼓,所有的人便知道了沈家还有个活口。你觉得,是护你之人先来,还是杀你之人先来?”
“活着,才能有以后。你这条命若是没了,便什么都没了。”
“啪”的一声,沈平毓脑中那根弦终于断了,她俯着身子痛哭出声。赵衡轻轻揽过她一边肩,自上而下顺了顺她后背。
沈平毓忽然一下扑到了他身上,攥紧他的衣襟——无论他到底是谁,也无论他何故救她,如今她面前这个人,乃是唯一能于此时此地,在她肝肠寸断之时给她一缕温存的人。
入夜,沈平毓坐在榻边,手中反复摩挲着沈鸣风给她的那块令牌。那玄色令牌,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寒光。
赵衡仍坐在炭炉前的小木凳上——整个屋内也就床塌与这个木凳两个落脚的地方,他为了让沈平毓躺得舒坦些,除就寝外,他都窝在这个小木凳上。
赵衡双肘拄在膝上,搓了搓他那双被冻得通红的手,抬头问沈平毓:“你今后有何打算?还要去弥陀寺等那个人吗?”
“我要去玉门关。”沈平毓看着手中那块令牌,继而,红肿的双眼对上赵衡的目光,“你想同我一起吗?”
赵衡一哂:“你连我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就这么相信我?”
“那你为何要救我?”沈平毓不答反问道。
“想救便救了,没有为什么。”赵衡答得潇洒,可眼中却闪过一丝难言的情绪。
沈平毓瞳凝秋水,眼神清亮,道:“嗯,那我也想信便信了。”
赵衡忽然笑了,一笑坐生春。
半响,才开口道:“好,我陪你去。我姓赵,单名一个衡字。”
“沈平毓,终和且平的平,钟灵毓秀的毓。”
翌日一早,两人便收拾了行囊北上玉门关。说是收拾行囊,其实这不过方寸大的茅草屋里,也没有什么值得带的,赵衡用他那床布衾卷了两件布衣,裹成个包袱背在身上,又往衣襟里放了两个换来的鸡蛋——这便是他全部的身家性命了。
沈平毓从沈府逃出来那晚,身上还挂了些珠宝钗饰,临动身前通通拿去当了,换了一小袋银子。
两人一路向北,到了凉州时已是乍暖还寒之时,身上盘缠也用得差不多了,入了夜只能就近寻处破庙栖身。
凉州毗邻西域,早年间多方势力盘踞于此,朝廷鞭长莫及,各势力呈尾大不掉之势。大梁既立数载,诸方势力于玄虎军之威下皆不敢露其锋芒。如今沈毅一死,诸方皆蠢蠢欲动。未及数月,凉州境内纷争四起,各方混战之下,凉州百姓多饿死衢路,无人收识(注1)。
沈平毓与赵衡寻的这处荒庙内,聚满了流离失所的百姓,找了块空地铺上布衾,坐了下来。两人奔波数月,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干净的布料,沈平毓从小到大,也是头一遭如此狼狈,这数月来,心内悲愤与身上疲惫交杂,整个人消减了一大圈。
“饿了吗?”赵衡倚在砖墙上问她。
沈平毓虽已经饿得头昏眼花,但也还是摇摇头,他们俩身上只余下两枚铜钱,等这两文钱再用完,也许真的要一路乞讨着去玉门关了。沈平毓想,还是再坚持一下吧,等睡着就不饿了。
“你知道我们还要走多远吗?”她问道。
“快了,再坚持一下,过几日就到了。”
过几日,半月前沈平毓问赵衡还有多远的脚程时,他也是这个说法,永远都是快了,过几日便到了。沈平毓心里也知道,赵衡是怕她心里那股气泄了整个人支撑不住,她也未多言,闭眼缩到了墙角里,准备硬生生挨过这阵饥饿。
沈平毓迷迷糊糊间,总觉着有一股香气萦绕在她鼻尖,好像是芝麻的香气,她睁眼循着味道闻了闻,是坐在庙门附近的一个圆头圆脑,方面大耳的青年,正狼吞虎咽地咬着一张胡麻饼。
沈平毓馋得口舌生津,越是不想在意,这胡麻饼的香气就越是往她鼻子里钻。她翻了个身,用身下布衾狠狠捂住鼻子,企图通过用把自个儿捂晕的法子让自己忽略那股勾人的香气。
她这翻来覆去的,惊醒了身侧赵衡,赵衡胃里也是饿得火烧火燎,好不容易昏睡过去,沈平毓这一来二去的又把他吵醒了,惺忪睁眼,也闻见那阵香气。
“想吃吗?”赵衡喃喃问道。
沈平毓实在是受不了了,扑棱一下坐了起来,定定地看着赵衡双眼:“我太想了。”
赵衡真是少见她情绪如此外露,当即抹了把脸,翻身站起来,拿着那两枚铜钱走向坐在门前嚼胡麻饼的那人。
“大哥,我能用两文钱跟你换张胡麻饼不,我妹子身体不好,突然就想吃这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