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毓?”那人轻唤。
赵衡这一声将她三魂七魄皆唤回原位,沈平毓这才发觉自己方才看着赵衡出了神,立刻收了目光,低头狠狠咬了口胡麻饼。
“不是说不信这些吗?”沈平毓咽下最后一口,用下颏点了点赵衡手腕间缠绕的佛珠。
赵衡拢了拢袖子,笑意盈盈道:“那时年少轻狂,总觉得天下之事无所不为,神佛之说不过是欺己欺人。可当真遇到了无能为力之事,到头来,却也只能长跪青灯古佛前。不过是寻求个慰藉罢了。”
沈平毓原先总觉得赵衡这人虽看着温和谦逊,骨子里却刻着“放浪不羁”四个大字。好像永远不会将什么事放在心上,也永远不会有什么放不下的事似的。这才几年光景,赵衡一身的棱角好似都被磨平了。
“回去罢。”赵衡起身。
“赵衡。”沈平毓唤住他,“别跟他说。”
赵衡点点头,他当年是亲身跟着沈平毓一路颠沛到玉门关的,了解内情,也明白她不想让李沛知晓那昔年往事。
不过转瞬之间,天光已黯。
两人一先一后回到了马车边。
那车夫方才身上也被砍了道口子,鲜血汩汩直流。正靠在一棵老树上龇牙咧嘴地给自己上药。
沈平毓冲他道:“有劳。”
那车夫闻言嘿嘿一笑,侧首给沈平毓展示了一下颈侧雁状图腾。
“这都是我们雁爪的份内之事,姑娘不必挂心。”
雁爪,乃雁痕四部之一,其下众人皆颈侧文以雁状图腾,执行任务时负责为首尾二部收尾,必要时以命换命,保首尾周全。换句话说,雁爪一职,有如飞蛾扑火。
“雁痕”在江湖中负有盛名,以其凌厉手段冠绝四方,江湖中人无不闻之胆寒,言之色变。雁痕分首、翼、爪、尾四部,四部之下,等级森严,每向上一级,都是在一片血肉厮杀里一步步爬上去的。
雁痕之中,雁翼作为暗桩,隐匿于市井之间,负责传送情报,必要时以雁翎铜牌为信物,出手相助。
沈平毓所居之雁首,仅有十人,是雁痕之喉舌。每次任务下达,由雁首一人承领,点雁尾四人协助。而雁尾中人则是作为枢纽,专司联络翼爪。翼、爪、尾三部之士,参与任务者,不知任务全貌,仅须奉命而行,不惜代价,不计后果地完成上级指令。
沈平毓微微颔首,余光中,赵衡披着一身清风明月坐于她身侧。那他呢?他在雁痕之中,又居于何位?
那车夫收拾完自己,又去马车上替李沛换了身干净衣物。
“他失血过多昏过去了,我找了点厚实衣物给他裹上了。”那车夫踩着车辕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主子,明日是不是得找个医师给他瞧瞧?”
说话间,沈平毓忽觉一丝异样掠过心间,她抽刃于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落两只横空而来的飞镖。
几乎是同时,杀意乍起,东、南、北三方树上几道身影飞身而下,一掠三丈,身轻如燕,所至之处,草木皆寂然不动。
沈平毓身形微移,瞬息之间便闪身至一人身前,“呛”一声与那人短兵相接,以蛮力掀开破势刺来的一剑,翻腕横刀,只见来人脖颈间乍现道红线,血溅三尺——仅两式之间,沈平毓便抹了为首那人脖子。
随即,她回身掷刀,尖刀迅猛如电,裹着厉风从另一人额前穿堂而过,钉在树上。
那北侧来人,剑指赵衡,赵衡背朝沈平毓的方向连退数步,待她解决了那二人之后,一把将赵衡拽至身侧,横飞一脚,踢开那人手中利剑,回手从腰侧拔出匕首,欺身上前,刺入这最后一人咽喉。
林间重归于静,沈平毓这一套动作下来堪称行云流水。
一旁马夫拎着把刚从马车上取来的刀,站在原地目瞪口呆,还没反应过来适才发生了什么。
赵衡对着他道:“明日换条道走,从朔州回无光山,不必通知沿途雁翼接应。追兵不会来得这么快,等途经朔州时,再找个医师开点药。”
沈平毓自顾自走向南侧树边,把她的那把刀从树干上拔了出来,又寻了块破布擦干净刀上血迹——她此行只负责救人,如何将人带回雁痕,雁翼中是不是有了奸细,便不是她操心的事了。
三人拉着昏死过去的李沛找了处山洞,幕天席地凑合了一晚,翌日一早便整顿车马,一路向北奔往无光山。
又是数日奔波,车马已行至无光山麓不远处。众人见天色已晚,便就近寻了处荒庙栖身,待明日入山。
月明星稀,篝火冉冉。
几人围坐于篝火前,相顾无言,沉默在四人间盘旋,这一路上也是如此——沈平毓无话可说,那马夫不敢说话,李沛说不出话。只有赵衡偶尔会同他们聊些不痛不痒的闲话。
而今夜,李沛却一反常态,坐在稻草堆里,自顾自的说个不停。
“我李沛一介武夫,快意恩仇惯了,此生只有一件事介怀于心。”
“这辈子没能替沈毅将军昭雪,是我对不住他。”
“那日我走上断头台时就在想,我这辈子在边关杀过匈奴,和同僚们在大漠中赛过烈马,也算得上死而无憾了。但那把刀架在我这颈子上的时候,我真的害怕了,怕没人再去替我沈兄翻案,我也怕玄虎军后继无人,到了黄泉路上没法给我沈兄交代。”
这段时日,沈平毓绝口不提自己姓甚名谁,赵衡唤她姓名时也往往会特地避开李沛。
既然当年决定了不告诉他,那便当此事从未发生过,她也从未去过玉门关,沈平毓想。
赵衡偏头看向沈平毓,她不知从哪捡了根枯树枝,李沛说话时她恍若未闻,一下又一下地捣着篝火。
火光跳动,映在李沛被边关风沙蹉跎出的褶子上——真是岁月催人老,沈平毓犹记那年在玉门关初见李沛时,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和如今这副白发横生,满脸胡茬的样子可谓是相去甚远。李沛低头搓了把脸,良久,才抬起头,眼眶泛红。
“这才短短几年,我眼瞅着玄虎军腹背受敌,朝廷猜忌,到最后连军中辎重都批不下来,这仗打得是越来越憋屈,若是放在当年,沈兄在时,怎会有人敢在玄虎军头上作威?”李沛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苦涩道,“那年我仕途失意,只因仰仗沈兄名号,便孤身奔赴边关,投身玄虎军,刚开始兄弟们还笑话我是个连银枪都扛不动的书呆子,如今......也就剩我一人了。”
“是我没出息,担不起主帅之责,可这回连我都走了,玄虎军就当真是群龙无首了。”
“我在狱中总是觉得心里憋屈,想找人说说话,今日这口气总算是吐出来了,你们莫要怪我交浅言深。虽短短相识数日,但我知道诸位心有鸿鹄之志,或许你们走的才是一条兼济天下之道......”
讲着讲着,李沛歪在一旁稻草堆里睡了过去。
沈平毓靠在柱子上,闭着眼假寐,脑中却思绪纷飞,方才李沛那一席话在她脑中挥散不去。
赵衡那边有细声响起,少顷,一件大氅轻轻盖在了她身上。
赶路的这段时日里,几人若是不住谒舍,赵衡便会在她睡着后把这件大氅披在她身上,等沈平毓醒后,再自觉叠好送回去。其实沈平毓这几年早就习惯了冬日仅穿单衣的习惯——雁痕的杀手,为便宜行事,平日很少穿戴那些繁重的服饰。
但赵衡总是趁她睡着之后再把那大氅往她身上盖,她虽一向浅眠,却也不好在人家好心照料时一个猛子站起来,跟赵衡说其实她醒着呢,以后别给她盖了。
还是得找个适宜的时机——像她们这种跟人玩命的,不管做什么,都讲究要找个最佳的时机。
沈平毓胡思乱想间,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等清醒过来时,外头已是晨光熹微。
环顾四周,那车夫打着震天的鼾声,赵衡倚在墙边紧阖双眼,而李沛却不见了踪影。她残余的那点睡意顷刻间烟消云散,倏地站起了身,向庙外奔去。
甫一出庙门,就看见李沛靠在一棵树下,嘴边一缕黑血蜿蜒流下,滴落在满地白雪中,这场大雪断断续续下了数日,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沈平毓上前双指探过李沛颈间,毫无生气。
李沛饮鸩自尽了。
沈平毓见他右手中攥着一块布,看样子是从衣摆上扯下来的。
她掰开李沛蜷缩的手指,展开他手中皱巴巴的布条。
八个血字赫然其上。
“玄虎将士,宁死不叛。”
沈平毓对着李沛怔愣半响,才抬起手,用衣袖擦掉了他脸上血迹。
“李将军。”她几不可闻道。
“走好。”
沈平毓退后两步,跪在李沛身前磕了三个头。
叩首于地时,一点泪光在她眼角泛起,落于皑皑白雪之间,顷刻间消散。
昨日李沛说话时佯装无意地向火里撒的那些粉末,那篝火中隐隐散发的蒙汗药味,途中李沛背着人问医师要的那些药,她随身衣物中消失的那瓶鸩毒......
一路种种,若说沈平毓丝毫未觉,那真是平白辱没了雁痕之名。
她在接下任务的那一刻,便知李沛绝不会叛离玄虎军,叛离大梁。
玄虎军的将士,都是如她父兄般的忠肝义胆,铮铮铁骨。
李沛今日这一死,也算是彻底斩断了她与玄虎军的最后一丝联系。
沈平毓在雪中跪了许久,起身时,一只苍白的手伸了过来。
“带他回雁痕吗?”赵衡问。
“雁痕的规矩,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沈平毓又转向赵衡轻声道,“多谢。”
任务失败,雁痕追究下来,两人都难逃其咎。赵衡一向看得透彻,李沛寻死的念头,想必也早就看出来了,他不点破,陪李沛演这么一遭,遂了李沛的愿,也是遂了沈平毓的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