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开国大将军沈毅府内,火光冲天。
尸积如山,血流成海,一只沾满血污的手紧紧扣住地面。
沈平毓挣扎着从一具尸体下爬出。
火油味混杂着血腥气,弥漫于鼻间。目之所及,一片猩红,不知是谁的血糊了她满眼。每向前挪动一下,小腹处就牵着四肢百骸,一片生疼,她清晰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从身体里渐渐消散。
沈平毓木然地一点一点向前挪动,血痕逶迤。
身后是焚浴在熊熊烈火中的将军府——她生活了十三年的家。
是今晨还在说要给她亲自下碗长寿面的母亲,是今日刚刚从边关回京述职的父兄,是与她朝夕相处十余年的婢女、老仆......
甚至来不及去看他们最后一眼。
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平毓不知道。
她只记得日暮时分,她正坐于寝房内,逢春在给她梳头。
兄长沈鸣风笑眯眯地在她身后讲着那些边关轶闻,说他沈小将军在沙场上是如何骁勇善战,又是如何所向披靡的。
“那贼人一刀就捅了过来!然后我就这样——”沈鸣风以手为刃,比了个拆挡的动作,随即手腕一翻,又比了个下劈的动作,扬首道,“便取了他首级!”
言语间,他又拎出件雪白的狐裘,两只手分别提着那狐裘两角,往下“哗啦”一抖,道:“对了,毓儿你看!这可是我特地去猎的雪狐皮,找了全玄虎军手最巧的成衣匠裁的狐裘,天上地下,只我妹妹这一件!”
“怎么样,喜不喜欢!”
沈平毓透过镜子看兄长的脸,两年未见,边关的风沙把他白皙的脸吹得黢黑,一笑,两排牙白得晃眼。她轻笑出声。
“你笑什么啊?”沈鸣风挠挠头,不明所以。
突然间,外院传来一阵骚乱。
“外面吵吵嚷嚷地干啥呢,我出去看看啊。”沈鸣风说着便将手里的狐裘搭在了架子上,转身出门。
“兄长等等!”沈平毓侧首对逢春道,“我们也跟出去看看。”
屋外雪骤风急,三人赶到时,府兵正与一队面覆黑布,训练有素的黑衣刺客厮杀,所过之处,血肉横飞,尸体层层叠叠地堆在青石板路上,殷红刺眼。院墙处仍有黑衣蒙面人过江之鲫般一批接一批涌进府内。
打眼望去,几十人不止。
开国大将军沈毅的威名在大梁可谓是如雷贯耳,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刺客袭府这档子事一年里没有十起少说也要有五六起,称不上家常便饭,也算得上屡见不鲜。
不过如今日这般浩荡的阵仗却实打实是头一遭。
沈鸣风反应极快,一把拽过沈平毓二人,将两人塞到一间偏僻空房内,低声嘱咐道:“在这把门关好,保护好自己。”
随即,从腰侧摸出了把匕首塞在沈平毓手中,又转头撂下句:“千万躲好了啊!等我回来!”便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天光大暗,沈平毓拉着逢春蜷缩在房角,不敢生火,不敢作声,只是紧紧攥着彼此的手,听着屋外无止无休的厮杀声。
“小姐,”逢春眼泪一个劲儿地往下砸,声音发颤,却又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几乎是嗫嚅道,“我......我有点儿害怕。”
沈平毓摩挲了下逢春的手,表示安抚。两人自小一同长大,平日里,逢春碰见只小耗子都要嚎上几嗓子,方才看见了满地横陈的尸体后还能坚持到现在,已然是勇气可嘉。
倏而间,房门被一股劲力拍开,寒风劈头盖脸地卷了进来,卷走了屋内仅残的一丝暖意,冻得二人一个寒战,与此同时,一道身影从门外踉跄而入。
沈平毓感受到逢春整个人猛地一哆嗦,她慢慢撒开拽着逢春的手,握紧匕首,无声地将匕首推出鞘,微微向前挪了半步,挡在逢春身前。
“毓儿?”那人开口。
沈鸣风的声音。
在听出兄长的声音的刹那,沈平毓绷在脑里的一根弦蓦地松了下来,紧憋着的一口气也终于从嗓子眼儿里逸出,手腕轻翻,将出了鞘的匕首归于原位。
“兄长!我们在这,外面如何了?见到父亲母亲了吗?”沈平毓急忙问道。
“我先送你们走。”沈鸣风语气如常,辨不出什么情绪,却避开了她的问题。
屋内昏暗,看不清沈鸣风的脸,沈平毓只感觉到他的手在她身前四处摸索了一下才抓住她的衣袖。
沈平毓忽觉一阵不安在心底乱窜,还未来得及细想,便被沈鸣风拉着疾步向外走去,不知是室内黯淡还是慌不择路的缘故,短短几步的距离,他走的磕磕绊绊,带倒好几个木凳,又磕到了桌角。
心底的不安愈发浓烈,在踏出房门的片刻,沈平毓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反手拉住了他的胳膊:“兄长。”
沈鸣风下意识的侧过头。
惨白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只见一道狰狞的血口子贯穿沈鸣风的双眼,横卧在整个面中,鲜血顺着脸颊向下淌去,从下颌处滴到衣襟上,殷红刺眼。
沈平毓一向自诩刚毅,方才混乱厮杀间她没哭,和逢春心惊胆战地蹲在墙角时没哭,但看着沈鸣风这张鲜血淋漓的脸,她的眼泪顷刻间就滚了下来。
“怎么了?”沈鸣风双目不能视物,两只眼睛火烧火燎的疼,一心只想着先送妹妹离开,稍稍用力拽了拽沈平毓的衣袖,催促道,“来不及了,快走。”
沈平毓用另一个袖子狠狠地抹了把脸,知道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乖乖听话,不给兄长添乱。竭力压下喉间酸楚,回手拉住逢春的衣带,紧紧跟住沈鸣风的步伐,狂奔着穿过廊下。
廊下院中,满地狼藉,沈平毓只顾着埋头疾奔,不敢仔细看周遭之景。可余光里,那些身首分离的尸体,那些似曾相识的面孔,让她的整颗心不断下沉,一坠万丈。
沈鸣风心里默数步子,丈量着距离,耳边若有厉风声响起,他便一刀砍过去——管他到底是什么,先劈死再说!
几人到后院之时,浑身已是血迹涟涟,赤红骇目。
“你们找找,此处应当是有个狗洞。逢春,带小姐先走,三日后午时城北弥陀寺见,若我未至,便拿着这块令牌去玉门关玄虎军内找李沛将军。”沈鸣风正色道,说着将一块通体漆黑,泛着冷色的令牌塞到沈平毓手中。
沈平毓平日里见惯了他嬉皮笑脸没个正形的放浪模样,今日他如此这般郑重其事,让她心口蓦地一紧。
“兄长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我要回去取一样很重要的东西,你们先走,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等我。”
“那父亲母亲呢?”沈平毓此时才将心中不安宣之于口,“他们在哪?”
沈鸣风缄默片刻,那双沾满了血垢的手摸索着蹭了蹭她的鬓角,沉声道:“毓儿,以后我们两个,要好好的。”
顷刻间,沈平毓只觉有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了下来,洪水灭顶般的悲恸涌上心头,耳边如烈马嘶鸣,响个不停,几乎要站不稳,全身的力量都压在了逢春身上。
沈鸣风又顺着她的发丝捋了捋,把手放到她后颈处捏了下:“沈平毓,振作起来,仔细听我说,待出府之后就一路向北跑,无论发生什么,都莫要回头。”
“记住了吗?”
说完手上微微用力,将人向前推了几步,催促着她二人离开。
逢春两手环着沈平毓,想要将她带走,沈平毓却不肯,死死攥住沈鸣风的衣角,声泪俱下:“不行!你得跟我们一起走,你眼睛这样怎么回去!有什么天大的东西能比命还重要?”
“毓儿,事关玄虎军,多少条命都抵不上这个物什重要。不过兄长保证,我一定会活着回来找你,兄长从来说话算话。”
说罢,沈鸣风朝着沈平毓的方向笑了笑,那熟悉的笑容让沈平毓十分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些个两人嬉笑打闹的光景。自幼时起,好像不管她闯下什么毁天灭地的祸事,沈鸣风总是能轻飘飘地捏捏她后颈,告诉她:“怕什么?有我在还能让你受罚不成?”
恍惚间,沈鸣风从她手中抽走衣角,转身离去。沈平毓挣扎着要追,可一向柔弱的逢春此刻却双手如钳,死死拽住她的两臂,强行将她拖到墙边,却也是泪流满面:“小姐,我们走吧!公子他肯定会来找我们的!”
沈平毓拼了命地摇头,她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一个死物,怎么可能抵得上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这到底是哪门子的规矩!
沈鸣风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转角处时,朝后摆了摆手,一如当年他替沈平毓收拾残局的那些时日。
望着兄长愈来愈远的背影,沈平毓心中一空,猝然间卸了力,指甲深陷掌心,张了张口,哽咽道:“那说好了,一定要来找我......”
此时,逢春已经拨开墙边那杂乱的草丛,一个不到半人高的狗洞跃然眼前。
沈平毓紧跟着逢春从那洞里钻出,刚要起身,余光便瞥见了不远处一个黑色的人影。
还未来得及反应,那人身形如鬼魅,转眼间便闪身至她面前,单手抽刀,翻了个极为漂亮的剑花,径直捅了过来。
下一刻,耳边利刃深入血肉的声音乍起,沈平毓愕然看向挡在她身前的逢春。
那把刀从逢春的身体中穿过,扎入她的小腹,生生将她二人扎了个对穿。
失去意识倒地前,沈平毓在一片模糊中看见了那人提了个木桶,毫不留情地将那桶里的东西泼在了她二人身上。
糟了!他要纵火烧府!——沈平毓昏死前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
周身滚烫如灼,沈平毓是被一股浓烈的火油味呛醒的,睁开双眼,眼前浓烟弥漫,熏得她眼泪止不住地淌。
回首而望,整个沈府被烈火吞噬,火舌已经舔舐到脚边。她颤抖着推开压在身上的逢春,伸手探向鼻间。
气息断了。
她麻木地替逢春擦掉嘴角的斑斑血迹,合上那双失去神采的眼眸。
随着一阵阵热流从小腹处消散,沈平毓逐渐丧失了感知,仅凭着一念之坚吊着口气,在雪地里匍匐而行,不敢回头,亦不能回头。
意识混沌,只有一个声音在她脑中反复回荡——沈平毓,不要回头。
忽然间,一阵踏雪声自远方而来,沈平毓心下一凛,反手摸向腰间匕首。
那人脚步声急促而凌乱,应当是个不习武艺之人。
少顷,那人将她打横捞了起来。
恍惚间,沈平毓看见这人的嘴一启一合,耳畔却好似笼了层薄雾,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只见那人一双清亮的眼眸,在一片血海尸山中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