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这对男女即将被投入天眼泉中,秦凡忍不住立刻跳出来,上前阻拦,厉声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乔挽月随着秦凡一起从后面走了出来,她愿意尊重每个部落每个国家自己的习俗,只是也不大能见得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死在自己的面前。
这些鲜胡人看见突然出现的秦凡,脸上隐隐浮现出恼怒的神情来,但是不知为何,却又将怒意隐忍下去,巫祝走过来,对秦凡解释道:“客人,这是我们鲜胡的祭祀,请你不要干扰?”
“祭祀?把人这么丢进水里,活人祭祀?”秦凡冷笑了一声,“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要用活人祭祀?”
巫祝的脸上仍是带着浅浅的笑意,仿佛能够原谅他们所有的不敬,他对秦凡道:“客人,我能够理解你们此时的心情,但是此事与你们终究没有关系,希望你们不要插手。”
秦凡皱眉,巫祝说的听起来并无道理,往小了说,这其实更像是他们的家事,外人根本没有插手的道理。
有个狗屁道理!
秦凡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声,他觉得自己现在同这些人完全说不通,想着要不直接动手先把人救下来再说,乔挽月在这时上前一步,向巫祝问道:“我们第一次来鲜胡,确实不太知道这里的习俗,这是要祭祀什么?”
巫祝的表情未变,他对乔挽月说:“祭祀神明,保佑鲜胡。”
“神明?”乔挽月抬头看了一眼夜空当中的那轮月亮,向巫祝问道,“我刚才听了他们唱歌,很好听,我们的同伴告诉的我说,那首歌是为了纪念天神之子伊和创作的,所以现在是要把这两个人献祭给伊和的吗?”
听到乔挽月提起伊和这个名字的时候,巫祝的脸上显露出一种难言的悲哀,其他的鲜胡人听不懂乔挽月说了些什么,但是他们从她的口中听到了伊和这个名字,众人双手合十,低低诵念着什么。
白袍的巫祝将手中的白杖握紧了一些,他对乔挽月说:“当然不是的。”
“我们自有我们要祭祀的神明,或许这场祭祀在你们看来太过残忍,可我们也有我们不得已的理由,”巫祝转过头,看向那对被画着鬼脸的男女,而后对乔挽月低声道,“他们是自愿的。”
乔挽月抿着唇,秦凡出声问道:“怎么会有人自愿呢?”
白袍巫祝垂眸看着秦凡,目光中带着怜悯,当然这怜悯并不是要送给秦凡的,他的声音中夹杂了轻轻的叹息,他对秦凡道:“你不是他们,怎么会知道他们不是呢?”
乔挽月一边放出灵识,向天眼泉中探查,一边问巫祝:“可即便是祭祀,将他们丢进这天眼泉中,这水还能用吗?”
白袍巫祝有些惊讶,似乎奇怪乔挽月怎么会提出这样的一个问题来,半晌后,他轻轻笑了起来,回答乔挽月说:“当然可以,这是天眼泉啊。”
这是天神之子伊和带领他们找到的天眼泉啊。
巫祝的身后,身穿灰色袍子的鲜胡人上前一步,对着白袍捂住略一行礼,与他说了一句鲜胡语,这句话乔挽月听懂了,他说,大人,时间到了。
围观的鲜胡人齐齐唱着一首哀歌,他们的反应太奇怪,乔挽月总觉得这不是一场普通的祭祀,这其中还有其他他们所不知道的辛秘。
他们才来到这里不过短短的一日,如何能够明白鲜胡人数百年的执念。
秦凡正要上前,却被乔挽月给拦下,秦凡奇怪地看了乔挽月一眼,不明白这个时候她为何还要阻拦自己。
“等一下,”乔挽月提声问道,“他们是犯了错的罪人吗?”
白袍巫祝摇摇头,回答得倒也诚实,他对乔挽月说:“不曾犯错。”
乔挽月看向围观的众人:“那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们?他们与你们并不不同,今日被献祭的是他们两个,待来年也有可能是你们。”
为了能够让这些鲜胡人听懂,乔挽月用的是鲜胡语,她说的并不流利,不过看明决的表情,应该是没有毛病的。
这些鲜胡人对乔挽月的话无动于衷,她忽然意识到,他们恐怕早就明白这些,他们也并不在意死亡,就如那白袍巫祝刚才说的那样,他们都是自愿的。
巫祝道:“放!”
那一对男女扑通一声被扔进了水中,秦凡正要出手相救,看到乔挽月从灵物袋中取出一个像是珍珠一样的东西,趁着众人不注意的时候弹进水中。
那是避水珠,一颗避水珠可以让常人在水下待上五个时辰左右,秦凡放了心。
随着那一对男女入水,四周的鲜胡人们唱起歌来,歌声中的哀伤绵绵不绝,他们是哀悼他们逝去的朋友,秦凡觉得这场景实在好笑,他们刚刚就眼睁睁的看着两个鲜胡人在他们的眼前死去,现在反倒是装模作样起来。
一曲结束,巫祝举着手中的白杖用鲜胡语同这些鲜胡人说了好长的一段话,乔挽月只能听懂其中零星的几句,剩下的全要靠明决来翻译。
巫祝其实并没有说什么有用的东西,他只是告诉鲜胡人,神明已经收到了祭品,他们愿意继续保护这些活着的鲜胡人。
乔挽月盯着天眼泉的水面发呆,水中落着无数片破碎的月亮,鲜胡人所求的神明是真的存在吗?如果不给他祭品又会有什么样的事发生?这世上真的存在这样邪恶残忍的神明吗?
这些只有眼前的鲜胡人才能给出他们答案,但是因为刚才他们差一点打断了他们的祭祀,所以在祭祀结束后,鲜胡人对他们都失去了一开始的热情,见到他们过来会立刻躲避。
秦凡忍不住哔哔了一句,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最后他们只能找到带着他们来到这里的图桑,听到他们的问题,图桑摇着头叹了一声,没有说话,抱着他的孩子坐在沙丘上。
秦凡道:“别管他们了吧,他们好像过得也挺不错的,反正一年就祭祀两个,我看这里的鲜胡人够他们祭祀个几百年。”
“我想过去问一问那位巫祝。”乔挽月说。
秦凡不解道:“问他做什么?看着就不像个好东西。”
乔挽月摇摇头,他们来鲜胡的时间太多,看事情还不够全面,他们觉得用活人祭祀太过残忍且毫无道理,但对这些鲜胡人来说,或许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在去找白袍巫祝之前,乔挽月向明决问道:“之前鲜胡有这样的祭祀吗?”
明决摇头道:“没有。”
白袍巫祝坐在沙丘上,原本守在他身边的鲜胡人都已走远,他静静地坐在这里,凝固在这一片冷色月光当中,见到乔挽月等人向他走过来,脸上扬起同之前一样的笑容,似乎完全不在意刚才他们的所作所为。
还没等乔挽月开口,这位白袍巫祝倒是先开了口,他问道:“你们要找顾延钊是吗?”
乔挽月嗯了一声,这位巫祝又问了一遍:“你们要找的是数百年前来自东洲的那位大将军顾延钊是吗?”
乔挽月依旧镇定,笑着对巫祝说:“您果然知道他。”
“我当然知道,”巫祝望着天眼泉,道,“你以为我们每年拜月节到底是在祭祀什么呢?”
乔挽月心道这他们哪里知道,刚才问过他们,他们也只说是为了祭祀神明,现在又问起他们这些外乡人来,她回答不了巫祝的问题,只是顺着他的话问道:“拜月节与顾延钊有关系?”
顾延钊一个东洲的叛徒,能在鲜胡这里做些什么呢。
白袍巫祝轻轻笑了一下,他的肤色其实比大部分的鲜胡人都要白一些,只是他穿的是白袍,所以在四周火光的映照下,他倒是显得更黑一些。
巫祝没有回答乔挽月的问题,而是向乔挽月问答:“那么你们愿意说出你们的来历吗?”
乔挽月抿着唇没有说话,巫祝又问道:“几位不是凡尘中人吧?”
乔挽月点头道:“是。”
“好,既然如此,那与你们说说也无妨,”白袍巫祝站起身来,背对着乔挽月等人,仰头看向夜空中的明月,诉说起关于鲜胡的一段久远往事。
自鲜胡成了一片沙洲后,鲜胡人便一直想要离开这里,去其他适合生存的地方建立新的家园,但他们似乎被诅咒了,生生世世只能留在这片土地之上。这片沙洲缺乏食物、水源,气候又十分恶劣,每年都会有许许多多的鲜胡人死在这里,直到后来,有一个叫伊和的年轻人来到这里,他带着他们在这里挖出泉水,种下花果,修建起房屋,一切才好转起来。
伊和在一个昏昏的冬日离开了鲜胡,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他们不知道他为何可以摆脱诅咒离开这片土地,也不知道他去往了何处,此后鲜胡人便一直生活在这里,日子虽然有些艰难,但比从前已经好了许多,就这样又过了百年,有鲜胡的先人入梦,说他们的灵魂被一头怪物囚禁在地下已有数百年,这些年来他们不断地同这怪物斗争,而如今他们就快要压制不住那头怪物了,得需要向怪物献祭一对男女,才能保佑鲜胡接下来一年的安宁。
巫祝一直带着笑意的表情终于维持不下去,他的目光中充满哀伤,他垂下头,继续低声道:“……起初的时候我们并没有当真,于是那一年鲜胡遭遇了已经有百余年不曾遇见的灾难,有三成以上的鲜胡人都死在那一年,直到那个时候,我们才意识到自己先人托梦说的都是真的,于是在拜月节那一日,我们将一对男女投入了天眼泉中,那场巨大的足以毁灭整个鲜胡的灾难才平息。”
巫祝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转过身来,月色仿佛在他的身后凝出了一层薄冰,他对乔挽月说:“我翻阅了很多书籍,结合梦中鲜胡先人们那对怪物的描述,可能就是你们要找的顾延钊,当年鲜胡的那场大难,或许也是因为顾延钊。”
乔挽月困惑问道:“为什么会这样?顾延钊不是被你们俘虏回来的吗?”
“不知道。”巫祝摇摇头,白杖在脚下的沙丘上面轻轻地一划,“鲜胡的史书都被毁在了当年的地震当中,与那些旧事相关的鲜胡官员甚至是巫祝,也都早已死去,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老铁微微张着唇,他在五采城中听东洲人骂顾延钊听了几百年了,一直以为他在鲜胡这边过得应该是不错的,结果听这巫祝的意思,鲜胡这边也不待见他,他当年投敌叛国以后到底做了些什么,他图什么呢。
“若是伊和大人还在这里,或许我们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了,”白袍巫祝的脸上重新挂上他们熟悉的笑容,他说,“我比你们更不愿意见到我的子民们死在伊和大人带领我们挖出的天眼泉中,但这些都是没有办法的事,如果不将他们献祭,那会更多的鲜胡人要死在这沙洲上,或许过了几年,这世上就再也见不到一个鲜胡人了。”
他说到这里,情绪有些难以控制地激动起来,他们至今都不明白,上天为何要这样苛待他们鲜胡人。
巫祝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抿抿唇,对乔挽月道:“已经很晚了,我要先回去了。”
乔挽月微微侧过身体,让这位巫祝离开,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乔挽月忽然出声问道:“您有见过那位伊和大人吗?”
巫祝停下身,却没有回头看乔挽月,他只是摇了摇头,“没有,我出生的时候那位大人就已不在了,我只能从那些传奇故事当中,窥见他的一貌。”
乔挽月侧头看了明决一眼,明决脸上表情依旧淡漠,只是在察觉到乔挽月看向自己的时候,微微露出一丝笑容来。
乔挽月道:“原来如此。”
巫祝轻轻笑了一声,轻声问道:“天神怎么可能会长久的留在这凡间呢?”
他像是在问乔挽月,也像是在问他自己,随后他加快脚步,很快就消失在乔挽月等人的视线当中。
乔挽月等人从沙丘上下来,图桑正抱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坐在石屋的后面,他们的神情没有喜悦也没有悲痛了,似乎只剩下麻木,这里的每一个鲜胡人都已做好了准备,或许有一日他们也会被当做祭品牺牲掉。
真到了那一日,他们也会坦然接受他们原本的命运。
他们热爱这片土地,热爱这片土地上生活的每一个人,愿意为此放弃自己的生命。
拜月节已经结束,鲜胡人刚刚失去了两个伙伴,他们无心庆祝,早早地随着那位巫祝一起回去,乔挽月等人回到天眼泉时,这里已经见不到其他的鲜胡人了。
他们在天眼泉这里又等了许久,确定所有的鲜胡人都已经睡下后,乔挽月抬起手,点点流光如同碎星般从她的指尖簌簌掉落,一颗巨大的白珠从水中飞出,白珠中装着两个已经昏迷过去的鲜胡人,正是之前被用来祭祀的那一对男女。
他们脸上用各色颜料画的鬼脸被水一泡全都湿了,颜色溶在一起,并不好看,秦凡上前一步将他们唤醒,起初这两人还以为他们已经死去,后来看到乔挽月与秦凡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是被救下,然而他们的脸上并不见劫后余生的庆幸,反而整个人被巨大的惶恐笼罩,他们想要重新跳进天眼泉中,这才是他们既定的命运。
他们不敢想象如果下面的怪物没有等到他们,会做出多么可怕的事情来,他们是很怕死,但是比起自己的生命,他们更加重视鲜胡的未来。
他们趁着乔挽月等人不注意便要重新跳进水中,想要将其他的鲜胡人唤过来,在这些都失败以后,两个人抱在一起无声地流泪,泪水落在沙子上,接住一片晶莹月光。
秦凡被他们哭得心烦意乱,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掐着腰在天眼泉的附近走了两圈,最后道:“不就是个怪物吗?我倒要看看那什么天眼泉下面到底有什么鬼东西!”
然后不等乔挽月开口,他便扑通一声跳进水中。
水面上荡起一圈圈的涟漪,水中的那轮圆月再次破碎。
乔挽月抬手拂去肩膀上落叶,道:“我也下去看看。”
既然乔挽月都要下去,云落影和明决两个自然不可能在上面干坐着,最后只剩下一个老铁有些犹豫,作为一株陆地上的植物,他还从来没下过水去,这泉水深不见底的,他要是淹死在里面可怎么办。
经过一系列慎重的考虑,老铁道:“我还是留着这里吧。”
乔挽月觉得这样也好,他留下来正好能看着这两个总想要自杀的鲜胡人。
她换了一身轻便些的衣服,一头扎进了水中,云落影与明决紧随其后,刚一进到这水中,乔挽月便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压在她的背上,先一步进到水里的秦凡已经不见了踪影,乔挽月睁开眼,远处有一点微弱亮光。
她向着那亮光游去,随着与那亮光越来越近,乔挽月像是受到蛊惑一般伸出手来,在她即将要触碰到那亮光的一瞬间,整个人直接进到另一重空间当中,这里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等到明决与云落影过来的时候,就见乔挽月单膝跪在地上,脸色不是很好,明决忙上前一步,扶着她的胳膊问她:“怎么了?”
乔挽月没有回答明决,抬手按向自己的胸口,胸腔中的那颗心脏正在砰砰跳动,就在刚才那刹那之间,她好像置身在一处喜堂当中,无数的利刃穿破她的胸膛,她倒是不觉得疼,只是一股莫大的难以忍受的悲哀涌上她的心头,恍惚间正在经历一场漫长的分离。
晚风吹皱这一池泉水,岸上月色迷离,老铁是一株单纯的老铁树,玩不过狡猾的人类,乔挽月他们下水没一会儿,那两个鲜胡人就骗他为他们解开禁制,然后滋儿哇地大叫起来,立刻将其他的鲜胡人引来。
在发现这两个族人没有如他们希望的那样死去的时候,鲜胡人的脸上同时出现了惶恐的神情来,看向老铁的目光中充满怨恨。
有人将白袍巫祝叫了过来,紧张地询问他是否还有挽救的办法。
“他们竟然下去了,”白袍巫祝握紧了手中的白杖,安慰这些鲜胡人道,“不用太过担心,也许事情没有我们以为的那样坏,我等下去叫醒老师们过来看一看。”
白袍巫祝口中的老师们便是鲜胡的老巫祝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