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这药难喝

夜渐深,镇北将军府的东院依然隐隐亮着光。

白瓷的碗瓷质细腻而干净,没有半点杂质。碗里盛了大半的药汁,深褐色的,隔着老远就能闻到那不太好闻的中药味。

一只细白匀亭的手的五指端着这药碗,手的主人垂眸看着这白碗里黑色的波浪,似乎并不打算直接把它给喝下去。

他根本没必要喝这种只有病人才喝的东西。

他确实身体不好,但那已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十二年前的那场“意外”是他前一辈子的分水岭,也是这一辈子重回这一年的契机。

上一辈子,尽管他一直怀疑这件事情可能有什么内幕,但直到成年之后,他才直到那根本不是“意外”、不是“天灾”,是人祸,是有人故意置他于死地。

只不过,那个时候再知道这些,已经太晚了。

尽管他与绝大部分人相比,都要沉稳、聪敏,但是,他实在是年轻、气盛,锋芒毕露之下,他又如何能抵挡那个一直躲在阴暗深处伺机而动的男人。

百里臻想,老天让他重活一世,就是要让他学会,如何忍受着内心的疼痛与煎熬,在对上一世的后悔与绝望中,重头再来。

这一次,他绝对要守好属于他的一切!

无论是这父皇留给他的天下,还是父皇赐予他的生命,亦或是为他而倒下的她。

既然知道我在明敌在暗,总有人想要谋算他的性命的话,那么

吸取了上辈子的教训,百里臻在这十二年里,让自己的身体一直处于病病歪歪、随时会倒的状态,以尽可能的,放松百里超对他的注意力。

至于效果

百里超对于他有没有放松警惕,百里臻不知道,不过他却知道,这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命不久矣,惦记着他什么时候“羽化而登(升)仙(天)”。

连她,似乎也是这么坚定不移认为的,甚至也不知道是他给了她什么错觉,以至于她会认为,他要比她还弱上许多。

明明,她才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吧,居然胆敢嫌弃他。

百里臻这么想着,就闻到那药材的味道顺着热气,直往鼻孔里窜。

确实,不怎么好闻。

虽说这药于身体只有益处、没有坏处,不过,这么难喝的东西一口一口往嘴里灌,也是够折磨人的了。连他自己都忍不住怀疑,自己到底是如何坚持到现在的。

之所以让他突然有此感慨的,是坐在他不远处的那个小丫头的目光。

瞧她那一言难尽又充满怜悯的目光,百里臻觉得自己喝个药都喝成了可怜虫。明明无视她这种无理行为就好了的,可偏偏他就是在意,就是不自觉地会注意到她。

是以,他才会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可谁想呢,让她坐在边上,那眼珠子都是不能安生的。

百里臻正打算要不要屏息将这碗苦药汤子一口喝尽,就听那个坐在边上的小丫头开腔了,语气虽然是一派关心,但怎么听怎么觉得到处都是坑:“殿下是觉得药汤苦吗?”

百里臻:不止是苦,是难喝,谁喝谁知道。

就像百里臻能够轻松洞悉阿绫心中所想一样,阿绫也能大约揣摩出他的心思。见他不答话,她便了然地点了点头,仿佛非常理解的说:“哦,我懂我懂,要么我去外面帮殿下找颗糖?”

百里臻:

她敢!她要是敢踏出这个门一步,他就立马打断她的腿!

——这什么操心老父亲和叛逆女儿的剧情?

她这要真出去,他的脸这辈子就没地方搁了。

因为,就算他根本不需要糖这种玩意儿,他手底下那群闲得慌、没事儿喜欢找乐子的侍卫们,也会趁机故意把这种事情强行脑补到他的身上。

那群家伙,暗搓搓的,其实早就想看他的笑话了吧。

——众侍卫:不敢不敢,求放过QAQ!

无端的,因为阿绫那刻意甚至可以说是故意的一句话,抗拒喝药的百里臻此时内心里更加抗拒得厉害,只不过,这会儿的抗拒,是想要尽快地把药吞入肚中,甚至,如果可以的话,把碗也一并吞下去算了。

总而言之,气头上的百里臻似乎一心觉得,只要这些药啊、碗啊的“罪魁祸首”都不见了的话,这件被阿绫无中生有搞起来的事情,也可以就这么掀片儿了。

瞧,他真是气糊涂了,罪魁祸首分明是害他石乐志的那个小丫头。

百里臻皮肤本就白得反光,再加上他又喜着素色,看起来似乎时时刻刻带着些许仙(病)气(气),这会儿被阿绫气了,他凛着形容,在这略有些昏暗的内室里,看起来状态更不好了。

阿绫瞧着他的脸色,心想该不会自己真好死不死戳中百里臻吃药的痛处了吧。

毕竟,也没人规定皇帝的儿子喝药不能嫌苦的,只不过外界一直认为,身为男儿就该刚强,而男人们自己也经常被自己那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吊着,哪怕再苦再难,也不愿意被外人窥见自己失落、无助的模样。

世人可曾想过,这个自幼因病而终年服药的人,当真在喝药的时候不会难过、痛苦、恐惧吗?

既厌烦遥遥无期的药,又讨厌药苦涩难闻的味道,可同时却又非常矛盾地害怕着,害怕或许不知道哪一天醒不过来,就再也喝不到药了。

这样的心情,是任何没有病体缠身的人,所无法感同身受的。哪怕,因为某些共情而明白、理解,却始终无法真正地明白、理解。

想至此,阿绫不由得颇为懊悔。

因为提前知道,百里臻这一切都是“做戏”,再加上这段日子和他相处得不错,她便越发变得口无遮拦的。是以,一时不查,便说出了这样的话。

或许,他一直都是在意的。

不是药苦,是命苦。

甚至明明没什么大毛病,还要依着身体有病来设计。

倘若他无病无灾的,不过弱冠之年,该是何等意气奋发、鲜衣怒马啊,偏偏他却只能如同历尽时间磨练的老者,不疾不徐地度过他不知何时就将抵达尽头的人生。

尽管不知道能不能救他,甚至都不知道能否夺下,但阿绫再没有比此刻,更加希望能够替百里臻拿下那本医书。

至少,这还是个希望。

她看着面前青年细瘦的手指,和他手上的碗,手指动了动,从衣袖里抖出来一个东西,抖啊抖,抖到掌心里之后,便一把塞在百里臻搁在锦被上的那只手上。

这一举动全凭一腔勇气,要在平时,给阿绫十个脑袋她都不会做。

原是正满心打算和手上那碗药作斗争的百里臻,忽然手掌里被塞了东西,思绪自然便被一下子岔了开来。他再顾不得右手的药碗,只摊开左手,看了眼被塞的东西。

掌心里,躺着一颗糖。

不是什么稀奇的糖果,只是用纸包的普通糖块,方方正正的,甚至连包装纸都很普通,甚至有些粗糙。

“是前两天在逛集市的时候买的。”阿绫见他垂眸在看手心里的糖,怕他不高兴,忙解释道,“我尝了下,还挺甜的”

那时候,百里臻因为和她在集市上莫名其妙地闹了一通的别扭,随后便先她一步回去了。阿绫那时起先还在努力追赶百里臻的步伐,后来想着,索性趁此机会看看古代的集市,反正她闲着没事儿。

左右闲逛之中,她便随意地看见卖糖果点心的小食铺子里有新做好的糖,因为也不知道哪种好吃,选择困难症患者就盯着别人买得频率高的买了一包。

这糖瞧着四四方方的,其貌不扬,也没什么特殊口味,但就是那种纯粹的甜味,会让人心情忽得好起来。

阿绫本身就是个对美味来者不拒的人,买了后就随身踹袖子里几块,方才也是在端着药碗的时候才想起来,他会不会早就厌烦了药的味道呢?或许应该给百里臻也发块糖,让他缓解一下口中的苦味。

——真·发糖。

不过,也就想想罢了。让她真把脑子里的想法付诸实践,她反倒是不太敢的。

谁知道,也不晓得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居然在脑子当机的那一刹那,她真的将手里的糖塞在了他的掌心里,还是拉过他的手塞过去的。那举动,简直像是强强良家妇女的土匪头子似的。

——真·拉手。

所以,她在后面又忙补充了一句,就是想解释一下自己这个唐突的行为的真正意思,以证明自己并没有恶意,并没有嘲笑他身体不适的意思。可是她并没有想到,自己这样的行为和言语,却感觉越描越黑,越解释越突兀。

无论怎么看,自己方才的行为,都是不应当的。

明明她最初这样做的时候,并没有任何恶意的念头,她只是害怕他可能一直因为药太苦,而刻意压制着自己的情绪,说到底,她纯粹是希望能够帮助他而已。可从结果上来看,现实的情况,却与她之前的想法背道而驰。

她就像在嘲讽他一样。

——无意发糖,最为致命。

最可怕的是,被她发糖的人,整个人就像是僵在了那里一样,一动不动,一言不语。

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百里臻那因烛光而显得不可辨认表情的脸,阿绫忽然不知道,应该怎么样继续下去这个“吃糖“的话题了。此时,她恨不能自己再生出一些胆气,干脆从他的手中将那糖果一把夺过来算了,这样就好假装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可是显然这样做,更加不可能了,这种事情只能趁着头脑不清的时候做一次,哪还敢再来第二次的呢?

于是,阿绫索性咬了咬牙,剥开自己手中的糖,将它一把塞入了自己的口中,以向百里臻用实际行动证明,这糖是无毒的,是干净的,而且还是自己喜欢吃的,只是因为他们之间“关系够好”,所以她舍得才给分给他一颗,根本不是作弄他的。

嗯,这个洁癖精应该最在乎干不干净的这个问题了,阿绫这样想道。

没错,脑子清醒过来之后,阿绫很快便意识到眼前问题的关键——接不接受这颗糖已经不再是事情的重点,他可以不吃这糖,但是绝对不能因为这件事让他对她产生什么不好的想法,比如,认为她可能正在坑他。

“还挺甜的。”她有些尴尬的笑了笑说道,笑容傻乎乎的,嘴中因为含着一颗糖,说话有些含含糊糊的,似乎想证明自己确实只是在吃一颗糖而已,并没有什么别的心思。

整个屋子的声音静得可怕,像是空气凝滞了一般,唯独灯台上的烛火灼灼而动。阿绫的笑声就这么一下一下的尴尬地回荡在寂静的空气中,她觉得自己的尴尬癌都快犯了,实在是难受的不行。于是她笑了两声没什么回应之后,便也干干地闭上了嘴。

老实说,她现在还真的挺后悔的,一冲动干了蠢事,而且显然还不太好收场。毕竟她最了解自己,自己不动脑子的时候,产生的破坏力还真是可怕。

都怪她脑子不清,对这个男人乱发什么多余的同情心!他这种神仙哪是她关心的对象。

却是不料,那个一直没有动静的男人,并没有按照阿绫脑补的那样,把掌心里的那颗糖丢到她的狗头上,而是忽然动了动手指,将手中的碗拿了起来,放到唇边,而后——

一口将那碗里的苦药,全部喝了下去,没有半分停顿,甚至,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这是什么情况?忽然一言不合就喝药,明明这可是她还在为自己生死存亡担心的时候呢!

少女看着面前的人这突然的变化,整个人都愣住了。

阿绫确信,那药是很苦的。她将药端来的时候就感觉到了,那中药味道刺鼻得仿佛直冲云霄。而待她进入了这内室之后,中药的味道便又瞬间在了整个房间里弥漫了开来,仿佛是什么特效杀毒剂一样,熏得她脑袋昏沉沉的,整个脑袋都当机了,所以后来才做了蠢事。

——中药:不好意思,这个锅,不背。

太史公曰王爷请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