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四年的年末,在北京城的严冬中,格外寒冷。
护城河的水早早的结上了冰,墙砖上挂满了通宵滴落的冰凌子,一串串的晶莹剔透,早晨的阳光一照,白花花的宛如玉雕。
每天黎明,卯时就候在城门口的碳车在禁军卫士仔细的搜查之后,由毛驴拉着吱吱呀呀的碾过硬得如钢铁的地砖,在车把式的吆喝下将供皇城中各处贵人们御寒的木炭送到惜薪司,再由那里的太监把炭火分送到各处宫殿。
皇城东面,过金极门不远,紧挨着文华殿,靠着皇城墙根,有一排平房,它的左侧制敕房,右侧是诰敕房,制敕房和诰敕房这两处衙门是书生的聚集体,专门办理皇帝诰敕文书、翻译外国文书、堪合底簿等内务文事,也就是为皇帝服务,这些工作在正统年间以前,是大学士来干的,但正统皇帝觉得大学士干这个有些屈才,于是设了个中书舍人来做,中书舍人承接皇帝旨意,再转告大学士承办,等于把大学士们从书吏的身份中解脱了出来。
大学士们脱离了繁琐的文书,但没有闲着,又投身于更繁琐的政事当中,他们从中书舍人的身份转化为宰相,一步步的把洪武皇帝刻意剥离掉的相权一点点的重新拿回到文官手中,至崇祯年间,大学士的相权已经极为稳固,离开他们,皇权不止下不了县,连紫禁城都出不了。
这排平房不是楼阁,但有个楼阁的名字---文渊阁,大学士们离开诰敕房和制敕房之后,把这里作为了新的办公地点,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里就是大明的行政中枢,所有惊动天下的政令,正是从这排平房中发出去的。
所以惜薪司的太监们不敢怠慢,御寒的木炭,文渊阁享受得是和养心殿差不多的规格及数量。
炭火在夹墙里燃烧,烟尘从设计精良的烟道中飞入天空,不带一丝味儿的将每一间房子都洪得暖洋洋的,以至于当朝首铺、文渊阁大学士周延儒穿着单薄的官袍,依然觉得有点热。
他拿起了折扇,哗的展开,摇摇晃晃。
旁边的内阁次铺、东阁大学士徐光启年近七旬,比周延儒大十几岁,身子骨当然要弱一点,这么热的屋子他还裹着貂,自然受不得风,于是挪动椅子,离周延儒远一点。
偏偏周延儒仿佛不解其意,见他挪开,就把自己的椅子靠近一点,热情洋溢的把手里正在看的一封文书拿起来,高兴的道:“徐大人,来,来看看,请你特意过来,就是想请你也看看,福建大捷呀!真正的大捷!”
“哦?”徐光启把衣服又裹了裹,探手过去接了,笑道:“什么大捷能让周大人高兴成这样?我倒要好好看看。”
“剿匪大捷!”周延儒气定神闲的双手按膝,满脸都是笑,把折扇上亲笔题的中流砥柱四个大字展开在胸前:“福建倭乱由来已久,剿之不尽、杀之不尽,东南我财赋之地,海盗滋扰向来是朝廷的心腹之患,这么多年了,换了多少人,都是剃掉皮毛,却没法断根,这次熊文灿一次就砍了十来个贼枭的脑袋,其中还有好几个刑部留名的巨枭,不错,真真不错!”
徐光启一目十行,把福建写上来的报喜文书快速看了一遍,面皮都没抖一下,微笑着把文书递还过去:“的确是,不过上面写着,枭首千余,生擒也是千余,淹死者不计其数,这有些太过了吧。”
“徐大人不信?”周延儒眨眨眼。
徐光启看着他摇动的折扇:“不是不信,只是太大的胜利,应该谨慎求证。”
“徐大人果然老成。”周延儒竖起大拇指:“我也是这样想的,熊文灿从山东去到福建,不过短短两年,就把别人十几二十年都剿不清的海盗给平了,确实很难令人信服,不排除有夸大其词的成分,万一
徐光启点点头,却见周延儒满面春风的拿过另一份文书来:“但是,熊文灿他已经想到了,所以他紧跟着又来了一份呈报,说明要把福建海盗巨枭刘香、十三佛、海龙王等一干巨枭押到京城来面圣,请皇上亲自发落,另有千余货真价实的海盗也会送到南京去,由刑部发落,你看看,若是假的,他敢这么干么?”
徐光启面露诧异的神色,赶紧拿过文书,连前一份一起,仔细的再看了一遍,再抬头时已经笑得合不拢嘴,满脸褶子:“如此说来,这场大捷是真的咯?”
“十有八九是真的!”周延儒哈哈大笑:“国之所幸啊,值此内忧外患之际,福建却传来这么大的好消息,真的鼓舞人心,唔,这件事应该立刻呈报皇上,让他老人家也知晓。”
“诚然如此。”徐光启赞同道:“不如周大人这就票拟吧。”
“我请徐大人来,正有此意。”周延儒笑道:“内阁如今三人,你我之外还有温体仁温大人,不过今天他请假告病了,不便于打搅他,所以我想问问徐大人的意思,这票拟应该怎么写?”
徐光启坐直了身子,面色不改的道:“周大人是首铺,这事你说了算即可。”
“哎,铺臣虽有主次,但在我心里,徐大人资历深、威望高,这等大事还需你我一起定夺才行啊。”周延儒顿了顿:“其实我在想,这样的喜事,或许可以让皇上高兴高兴,若是能借此冲淡一些别的事,比如如今正火烧眉毛的登莱兵变,那就极好了。”
他看着徐光启:“登莱巡抚孙元化,与徐大人有授业之恩,若是在这福建大捷的消息里加入一些他的名字,或许可以减轻他登州失守的责任。”
徐光启眼前一亮:“孙元化是周大人一手推荐才当上登莱巡抚的,他若有事,难免会授人口实,对周大人也不利,让他在福建挂点功劳,皇上责难时,也可以拿来抵一抵,不错,这法子好!”
周延儒低声道:“我知道徐大人也在想办法救他,难得你我同心,不如你我一起署名,如何?”
“这个可以,这个当然。”徐光启毫不含糊:“那么具体票拟的内容,周大人做主,到时候老夫具名便是,皇上是怒是喜,老夫与大人一肩担!”
周延儒大喜,当即就要下笔,徐光启不便打扰,告辞回去了自己的值房。
门一关,徐光启淡漠的脸上,露出狂喜的笑来。
他努力忍耐,抑制住从胸腔中要喷薄而出的高兴,将它们生生的按了回去,浮现在脸上的,只有无声的笑。
宽阔的大屋里,温暖如春,一个七旬老者独自关在里头,裹着貂毛,望着房梁大笑,却没有声音,情形很诡异,若是周延儒看到了,一定会怀疑徐光启是不是疯了。
老徐倒是没疯,周延儒若是知道自己上了徐光启的当,他才会疯。
周延儒拿出来的第二封福建捷报,其实不是熊文灿写的,而是徐光启代笔。
徐光启亲自替熊文灿补上了窟窿,让福建大捷可以第一时间通过内阁,直达天听,而不用由内阁再去复杂的按照程序审核这场胜利到底真不真实,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笑了良久,徐光启才停止发笑,然后喘息起来,老人上了年纪,这么憋着很辛苦的。
“孙元化啊,好学生,我能帮你的,只能到这里了,是生是死,在皇上一念之间了。”他喘着气,摇着头:“若不是当初你行贿周延儒,把他也拉下了水,今天他才不会帮你呢。他只会帮熊文灿,将这个无党的人扶起来,作为他的门生将来助他自己一臂之力。”
他重重在自己的座位上落座,看着面前桌案上的一堆文书,揉了揉眼睛,从里头检出一封来,封皮上写着:“婿郑芝龙敬上”。
瞧见这个名字,徐光启忍不住低声骂道:“不肖的东西,终于肯做官了,这回还跟着立了大功,倒不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我女儿跟着你,却也不至于将来受苦。”
信的封漆已经裁开,内容他已经看过了,这会儿忍不住又抽出来,瞧了几眼,叹道:“还是不中用,居然替人做事,不晓得那姓聂的有什么本事,让我的女婿做了手下,哼,一方土豪,能成什么大事?钱财再多,也不过是个财主,夷州又是个海岛,留在那边顶什么用?为朝廷建功立业,方是正道,老夫趁着还在朝中为官,把郑芝龙这小子从夷州带出来,在两京五军都督府,或者京营中谋个差事,过得几年,升任个参将之类的职司,过得一生,也就罢了。”
自言自语的,徐光启又看了信件几眼,复杂的意味从眼眸里显露出来:“哼,姓聂的小子倒是有小聪明,居然让熊文灿紧跟着把刘香等巨枭的人头送到京城来,提前堵住某些人的嘴,这等心思,倒是难得……这家伙真的只是个海盗出身?看起来读过书啊。”
他捏着信纸,看了又看,越看眼睛越眯缝:“整个福建最大的水师…横行南洋……痛打红毛鬼……,这人有些东西,是个人才!熊文灿怕是靠他才立下这大功的吧。”
“不是熊文灿提拔他,是他在提拔熊文灿啊。”
徐光启末了,把信纸重重的拍在桌子上,想了想,觉得不妥,把信拿到墙角的火龙边,烧成了灰烬。
“这样的人才,可不能让东林那帮人祸害了。”徐光启狡诈的扯扯嘴角:“就让他留在福建吧,大明朝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用得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