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现代的中国人来说,“饥荒”这个词,已经非常遥远了,拜国士无双的袁老爷子所赐,除了少部分经历过上世纪的老人,年轻一辈根本不知道饿肚子为何物。
聂尘也一样,他无法想象,当明朝的人们面对人力无法抗衡的灾荒时,所经历的种种恐怖场景。
如果他亲临大明崇祯四年的福建,就能亲身感受一下这种场景。
天依旧万里无云,蔚蓝的底色,没有一丝要下雨的征兆。
官道边的池塘里,水早已干枯,褐色的淤泥硬邦邦的成了一层壳,龟裂的缝隙布满了壳体。塘边的柳树没了生气,浑身的皮都不翼而飞,白生生的树干像被人剥了衣服的人体,一览无余的暴露在阳光底下。
视线放远,光秃秃的山在视野尽头苟延残喘,但凡有绿色的物体,都被饥饿的人群挖了去煮了吃,一群群如同地狱里来的饿殍聚集在大田县城门口,在一面巨大的旗帜底下,被手持武器的士兵们注视着,有气无力的排队。
风吹过,把旗帜高高扬了起来,四个黑色大字迎风招展“夷州赈灾”。
尤福用木勺舀起一勺稀粥,在空中掂了掂,很熟练的划了一个弧线,勺子风骚的走位,准确的飘到一个土碗上空,满满的大米粥顺势落下,滴水未溅的全部进入碗里面。
“下一个”
尤福高声唱到,把木勺颠了两下,保证里面的每一颗米都落入土碗里。
“多谢、多谢大人。”捧着土碗的是个妇人,脸上全是乌漆嘛黑的锅底灰,看不出年纪,但是很瘦,瘦得全身骨头钉起,在那件破破烂烂的罗裙下,像一只人形的衣架。
碗满了,她却不走。
尤福皱起眉头。
妇人低着头,把手中的碗错了一下,变戏法般的拿出另一只碗来,原来她是把两只碗叠在一起的,捧在手中看起来像是只拿了一只碗。
尤福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讨厌这种贪小便宜的人,特别是在这种情况下。
“每人只能拿一碗。”尤福硬邦邦的道,冷冷的看着妇人:“你端两碗走,别人怎么办?粥就这么多。”
“大人,我婆婆在那边。”妇人低声哀求道,用手指了一个方向,尤福看过去,除了排队领粥的饿殍,什么也看不到:“她饿得走不动道了,我想替她领一碗。”
“你可以把这碗给她吃。”尤福当然不会轻易上当,施粥几天来,他可算开了眼界,为了多吃一碗,饿殍们什么法子都使得出来,这种算是极粗鄙的了,于是冷笑道:“或者你俩分食也行。”
妇人的脸看不出红没红,低着头蚊呐一样又哀求,尤福觉得这女子受灾前大概是个家境不错的妇人,面子很薄,求人时都不敢抬头看。
尤福不为所动,后面排队的人开始鼓噪起来,妇人的眼中有两道泪水冲出,在锅底灰上冲出两条沟来。
她深深的鞠了一躬,把两只碗重新叠在一起,捧着那碗稀粥,低头走了。
尤福又皱起眉头,他隐约觉得这妇人和寻常饿殍不一样,心中犹豫起来,但未等他做出决定,下一个灾民端着一个破碗,眼光炙热的站到了他面前。
于是他没空去思考了,几秒钟后,就忘却了这件事。
在他旁边,有一些夷州团丁,他们很仔细的给每一个来领粥的男丁登记,记下年龄和籍贯,以及是不是矿工,然后耳语几句,不知道说的什么,那些被他们登记的人神色各异,有人高兴有人沉默。
夷州赈灾的粥棚,在延平府的大田县、尤溪县和延平卫首先开设,因为粮食运输和组织都需要运作,不可能一时间全面铺开,所以郑芝龙选了这三个受灾最重的县第一批赈灾。
按照郑芝龙和熊灿的约定,地方官府对夷州赈灾不能干涉,只能配合,所有的粮食由夷州军人集中看管,
至于为什么选择延平府第一个赈济,郑芝龙语焉不详,含糊以对,熊灿也没有去深究,反正只要有人免费送粮食来救灾,先送哪里都无所谓。
开设之初,秩序是混乱的,大田县城门口设了粥棚一事立刻在饥民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上万的人蜂拥而至,把城门口堵得水泄不通,幸亏当地官府应对这种情况很有经验,几排兵丁涌出去,棍棒威压一下,再把里面的头目拧出来教育一顿,饥民们就井然有序了。
尤福作为夷州军的老兵,现在是个伍长,手底下有十来号人,按照上头的安排,每日和其他夷州军人一道在这里轮换施粥,人歇摊子不歇,从日出熬粥熬到日落,尽最大限度的救济饥民。
这份差事很累,但尤福在每一个饥民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当年的模样,他是福建福宁州人,之所以背井离乡过海去夷州,不也是为了一碗饱饭吃么,如今眼见饥民们的惨状,感同身受,于是也不觉得累了,站在粥棚里能一干就是一整天。
日色西沉,大锅见底,几百斤大米只剩下了空空的袋子,但排队的饥民依旧看不到头,尤福吩咐值守的大田县衙役和壮丁开始发竹签,这是明日领粥的凭据,竹签上写有编号和印记,凭竹签,明天可以先领。
失望的饥民慢慢散去,在暮色之中流落于乡野,他们不能进城,也不愿离开,就在城外的野地里过夜。
“尤头,吃饭了。”一个夷州团丁招呼自己的上司:“累了一天,先吃东西吧。”
尤福应声过去,从城里出来的火头军挑了担子,笑呵呵的给众人分发,今晚吃的不错,有大白馍和稀饭咸菜,咬一口馍,里头居然有肉。
“郑将军怕你们饿着,特意吩咐加的。”火头军道:“他说不能让别人吃饱了,自己人反倒亏着。”
“郑将军真体恤我们。”团丁们嘻嘻笑着,伸手去拿馍。
尤福一个暴粟弹过去:“饿鬼投胎么?忘了规矩了?”
年轻的团丁们抱着头,规规矩矩的认错,然后跟着尤福围成一圈,右手举到胸前,面色严肃的低声一起吟诵起来。
看稀奇的大田衙役们在远处偷听,不甚明朗,只听到什么聂将军好、聂将军让我们吃饱饭之类的话,也不明其意,于是纷纷暗笑,讥讽夷州土包子吃个饭都这么多臭排场。
简单的仪式之后,团丁们正式围坐一圈开吃,有几个大田衙役几天下来和他们熟悉了,厚着脸皮也凑过去蹭饭,尤福等人爽快的挪了几个位置。
“好吃好吃。”衙役们一年没吃肉了,对夷州馍赞不绝口:“太好吃了,这面是上等白面呐。”
气氛热络起来,众人天南海北的开始侃大山,团丁们说海上的故事,浪涛间的海水味儿听得衙役们一愣一愣的,张着嘴连白馍都差点忘记吞了。
不过衙役们也有自己的故事,大田以矿山和茶田立县,他们就吹山里的奇闻,什么挖矿挖到白蛇娘娘啦,茶山上有仙子啊,种种不经之谈,引人入胜。
说着说着,话题就引到了这场饥荒上来,尤福本正拿着馍喝着碗里的粥,听着衙役们说起饥民的种种,突然想起来白天里的那个妇人来。
越想,越觉得那妇人不像个骗子。
她婆婆快死了。
她看起来也快死了。
想着想着,稀粥和咸菜在喉咙里,有点咽不下去。
看看手里的馍,尤福出了一阵神,然后把馍揣进怀里,站起身来,朝粥棚外走去。
尤福是个佛教徒,信观音的。
观音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有人看到了,喊他:“尤头,天都要黑了,去哪里?”
“去走一走。”尤福头也不回的答道:“很快就回来。”
尤福是个老兵,火器搏杀都是老手,手头上人命都不知有多少条了,虽然独自外出,凭他的身手也不会有危险,团丁们也不在意,继续吹牛。
尤福沿着官道往城外走,夜色渐浓,但借着暮光能看清道路,道路两侧,有星星点点的火光,那是不肯远去的饥民点燃的,他们今晚就靠这些火来度过长夜了。
尤福看似乱走,其实是有目的的,他不住的回忆,修正自己的方向,视线四处游动,饥民们东一堆西一堆,仿佛一群群散在地里的老鼠,麻木的看看这个健壮的军人。
走了一段,绕过几道坡,一座破败的山神庙便出现在眼前,这里饥民比较集中,围绕着还残留着半边屋顶的庙宇起码有上百人席地倒卧,一两堆火苗噼里啪啦的燃烧着,把这些面色苍白的人映照出鬼魅般的身形。
尤福回头,望望城门的方向,估算了一下距离,然后开始在人群里慢慢寻找,饥民无人说话,沉默得如同一块块石头,不知何处有低低的哭声,乌鸦在空中飞舞嘶鸣。
走过山神庙的院子,围着倒塌的正殿走了一圈,到处都是蓬头垢面的人,尤福好几次差点踩中不知谁的大腿,却没发现要找的人,有几个孩童瞪着大眼睛,缩在大人身旁好奇的看。
哭声越来越清晰,伴着男人的吵嚷,尤福心中一动,循着声音,走向庙宇的后面。
后面原来有一块大大的后院,呈田亩状,太平时节,大概是庙里和尚的菜地,不过菜地此刻也和庙里的和尚一样,连一根菜根的影儿都不见了。
一群饥民聚集在这里,饥民逃难,也讲究抱团求生,一般一村一庄的在一起,除非实在没有办法了,才会分开,后院里的这些人显然是同一村的。
因为他们的村长,一个白发老者,正带着几个人,用一张草席,裹地上的一具尸体,旁边放声大哭的,是个妇人,旁边有棵没了树皮的歪脖子树,树上有半截绳子。
尤福认得,妇人正是白天里求尤福多给一碗饭的妇人,地上的草席里,一缕白发露出来,看草席裹着的大小,应该是女人的身躯。
尤福心里有难过的细流,慢慢的侵蚀。
自己是不是犯了啥错?
有几个妇人在低声劝慰,说些“你婆婆也不想拖累你的话”,大多数的村民,默默的看着,不知下一个死去的人会是谁。
而这些人旁边,站着几个穿着光鲜的人,脸泛红光,一看就不是饥民。
尤福诧异的看着他们,因为这些人出现在这里,非常与众不同。
村长似乎在小声说着什么,那几个人颇为不耐烦,大声道:“不用多说,你们村里的每户都跟我们东家签了契约,年初就拿了钱,现在就得出人进山采矿,白日里官府不是给了你们饭吃吗?怎的还要我们给粮食?当白字黑字签的书是废纸么?”
“村里都饿死好些人了,现在进山,也没有力气,挖不出矿,不如”村长的声音比起这些大汉,要小上很多。
“我不管这些,明日里就得出人,男人死了就出女人,反正得进山,东家拿了钱没人挖矿,银子岂不喂了狗么?”大汉们嚷嚷。
“男人们进了山,就没人种地,剩下的人全都得饿死,求求叶大爷,跟东家商量商量,行行好可否?”
“不行,天上没下一滴雨,种什么地?再说我若放过你们,谁来放过我?”大汉挥一挥手。警告道:“你们也别想跑,现在我就扣几个人回去,明日里我若找不着人,就拿这些人去见官!”
说罢,他眼睛四处乱看,手指连点:“那个、那个、还有那个,还有那个小的,都给我带回去,明日里见了进山的人,再放唔?”
他点着点着,猛然看到,一个箭袖精装的大汉,大踏步的走了过来。
“好啊!”叶管家惊喜的道:“你们村里还有这么有力的壮丁,还说快饿死了!想骗我”
走过来的尤福一秒钟也没耽误,扬起沙包大的拳头,砸了过去,口中吼道:“你他娘的聋了吗?他们都快饿死了,你还逼个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