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枝头,灯挂瓦后。
绚烂的大红灯笼一盏盏的随风飘摇,在轻柔的夜风中发出暖暖的光,光线照耀在每一个人脸上,人人笑容满面,正如这喜庆的正月初二的晚上,温馨又甜蜜。
按照古老的习俗,过年的时候,天塌下来也要回家的,浮云游子,富贵贫贱,都免不了这刻在骨子里的乡愁,所以今天晚上,东山岛上的东山县城里,人流汹涌,张灯结彩,灯火通明,一副过节的喧哗场景。
城内纵横四条的街面的上,十字街口,灯火彻夜不熄,两侧的店面铺子,没有一家上板打烊,殷勤的伙计们在门口大声招揽顾客,或游走、或坐地的小摊小贩更是多如牛毛,他们聚集在街道上,摆着小摊,把本就不怎么宽阔的街道挤成了一条条窄巷子,从十里八乡赶来的老百姓们拖家带口的在巷子里穿梭,小孩叫大人笑,享受着一年里难得的轻松。
偏僻的东山岛能这么热闹,自然有它的道理。岛子靠海,与大陆相距不远,隔一条狭窄的海峡与对岸的泉州同安县遥遥相望。
最紧要的是,东山岛与澎湖列岛之间,距离不远,操舟过海,一天即到。
这样的地理,自然造就了东山岛成为从福建到夷州的一个中转站,夷州海枭聂尘断海的那条线,也一直划到了东山岛,从这里往北或往南的很多地方,海商们习惯在东山岛停一停,修整修整,然后一鼓作气直奔鸡笼。
于是靠海吃海,本荒凉偏僻的兵城铜山,渐渐红火了起来,岛上的军户们本来一天比一天少,逃去无踪,结果夷州断海之后,人口又一天天的多了起来,丁口兴旺,岛上的东山县城慢慢扩张,最后干脆与海防重镇铜山寨连为一体,县城就是寨子,寨子成了县城。
城里的有钱人也逐渐多了起来,加上嘉靖年间,岛上兴建了两家书院,一些大儒上岛避乱,教出了不少读书人,从此明贤蔚起,科举蝉联,有好几户辞仕的官员隐居岛上。
有钱有人,当然热闹。
城内的大户们捐钱捐物,在街上挂出贯穿了整座城的红灯笼,岛上两间书院的才子们雅兴大发,绞尽脑汁,出了许多灯谜,挂在灯笼上,悬出赏格,为崇祯四年的春节添了让人兴奋的彩头。
摇头晃脑的读书人本来就喜欢通宵作乐,他们徘徊在头顶上摇来晃去的灯笼底下,高声吟诵,在数九寒天的夜色里摆着折扇,若是想出谜底,无不喜出望外的叫嚷,不识字的普通百姓把这当做一出戏来观赏,比围观十字街口戏台子上那些真正戏子的表演还要带劲。
东山县县令、县丞、典史等一干地方官,铜山寨守备、水军把总等军官,地方上的乡绅、豪商,岛上所有数得着的人物,是不会降低身份与寻常百姓挤在一起的,作为本地地头蛇,他们高坐在戏台子对面的茶楼上,楼下则是挤挤攘攘的百姓人头,这些人一面欣赏戏班子的唱跳,一面居高临下的用矜持的态度,瞥着下方百姓们的表情。
“与民同乐啊,诸位大人,这就是与民同乐啊。”一个乡绅笑着吐了一片茶叶,放下茶杯对团团环坐的官员们道:“太平盛世,元夕张灯,不为过奢,这都是诸位大人的功劳!”
众人听了,都是含笑点头,一脸得色。
好几个商贾模样的人应声而动,一齐把掐媚奉承的话不要钱的送出来,此情此景,这些话无比的美妙,再清高的人,也会被捧得动容的。
“黄大人,你觉得今夜这戏如何啊?”东山县县令借着微醺的酒意,侧头向坐在他旁边的一个清瘦中年人问道,语气恭敬:“大人是从本县的崇文书院高中皇榜的,在京里居经筵展书官的职务,论见识,可比我等高出许多,这戏班子可入得你的法眼?”
“自然是极好的。”黄道周轻轻颔首,笑着抚弄自己的长胡须:“没想到一别东山十余年,如今的东山竟然如此繁荣,这离不开诸位大人的悉心操劳啊。”
他朝县令拱拱手:“昨日上山,看到崇文书院装饰一新,听闻是县父母安排修整的,黄某代书院学子,多谢大人了。”
“岂敢岂敢,黄大人谬赞的,这都是分内之事,分内之事。”县令忙弯腰拱手,还礼道:“修整书院,本是扶持孔孟,下官责无旁贷,再说出钱的是在座的列位乡绅,我只不过居中主持,算不得什么。”
“原来诸位乡老也出了力,黄某这里一并谢谢了。”黄道周在椅子上微微欠身,想坐在楼上的诸多豪商也拱了拱手。
此时的黄道周,官职是翰林院修撰,任经筵展书官,论品级,不过正七品的文官,跟东山县令一个级别,但京官原地大一级,再说他常年混迹于皇帝身边,在这些土豪眼里那是高不可攀的人物,见他朝自己拱手致谢,哪里还坐得住?纷纷起身,拱手还礼,嘴里说些算不得什么的话。
一个乡绅站着道:“黄大人能回乡省亲,与我等一起品茶看戏,就是令我们蓬荜生辉呐,我们为乡里做点实事,又算得了什么?各位说是不是!”
“是!”大伙一起叫好,气氛热烈。
黄道周含笑端起茶杯,隔空虚应。
于是那乡绅更得劲了,趁机道:“既然大家这么高兴,不如请黄大人就地为我们东山县留下一副墨宝,我们把它裱起来挂在书院门口,今后子子孙孙也沾沾黄大人的贵气,可好?”
“你就是想让你在书院读书的儿子沾沾大人的贵气罢了!”有人尖声戳破,于是满堂哄笑。
那乡绅脸也不红,就那么巴巴的望着黄道周,黄道周笑着看向县令,县令也趁热打铁,令人捧上文房四宝来。
黄道周见众人眼光炙热,深知深情难却,也不含糊,站起身来,在桌椅间来回踱了几步。
然后眉毛一挑,心中已有了腹稿,于是团团一揖,道:“既然各位如此高看黄某,黄某只好献丑了。”
他将袖袍一撩,来到桌前,伸手去抓笔。
就在这时,远处一声遥遥的响声,由远及近的传了过来,响声烈而高亢,仿佛是什么东西爆炸了一样。
“炮仗?”黄道周朝窗外微微看了一眼,未觉有什么异样。
过年过节,放个炮仗应景,很平常,虽然这炮仗的声音有点大。
县令等人也朝外面看了一眼,不过没人在意。
黄道周运气于手腕,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悬笔蘸墨,上身轻轻下埋,以一种优雅的姿态,稍稍停顿。
所有的人都围了过来,带着敬畏好奇,想看看京里的翰林编撰,写出来的诗词如何的花团锦盛。
笔尖停在纸面上空,下一刻,笔尖触纸,写下第一划。
“轰~!”
一声暴雷般的巨响,震荡于地面,这一声比刚才的声音要大出许多,就连地皮都抖了一抖。
受其影响,黄道周的笔“嗤”的一声,在纸面上溜出去很远,那浓浓的墨迹像一条受惊的蚯蚓,在白纸上很是扎眼。
满座皆惊,黄道周错愕的抬起头,眼望窗外,一团红光照亮了夜空,在东山县的北门方向,有火光冲天。
县令等人也是惊讶莫名,顾不得黄道周了,一齐涌到窗边,朝外张望。
戏台子上的戏子们停止了咿咿呀呀,街上的百姓像一群被人捏了脖子的鹅,回头看向火光和巨响的方向,喧嚣的场面安静下来,于是远处的喊叫声清晰起来。
“有海盗,海盗进城了!”
片刻的寂静之后,东山县炸锅了。
拥挤的街上乱成一团,人们彼此踩踏,红色的灯笼在夜风中猛烈摇摆。
“海盗,海盗来了!”凄厉的喊叫声一个连着一个,虽然看不到半个海盗的影儿,但人口相传的恐惧已经像滚雷一样传染到每个人的心中。
黄道周呆呆的站在桌子前,看着县令、守备等人面如土色,看着一众乡绅撞翻了桌椅,看着窗外远处漫天的火光。
“啪”,手里的笔,掉到了地上。
第一次当海盗很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