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马尼拉只守了三天?”
半山腰的林间空地上,升起了缕缕炊烟,几个火堆上架起了小铜壶,热水正在咕嘟咕嘟的冒泡,烤肉的香气四处里蔓延,勾引着人们的味蕾。
这是一处临时的营地,外围很远的地方布置了岗哨,树梢上也有人望风,人们三五成群的在树下休息。
营地中央,费尔南多好奇的看着聂尘提起一只铜壶,往一只竹筒中倒热水,然后用嘴吹凉,口中答道:“差不多是这么久,卡多索是最后一个逃出来的守军,他的话不会错。”
聂尘皱起眉头,把竹筒放在唇边,不知是水太烫,还是先顾着说话,他没有第一时间喝水:“未免太快了,我在马尼拉城里呆过几天,城防没有这么弱,我原以为他们起码可以挺半个月。”
“具体的情况,要问问卡多索,他最清楚。”费尔南多抬起头,朝远处喊一嗓子,蹲在另一处火堆边的葡萄牙人卡多索就走了过来。
他很有礼貌的用西式礼仪,先向聂尘鞠了一个躬,他的左手绷带换了新的,吊在了脖子上。
“你的伤没问题了吧?”聂尘用竹筒指了指他的左手。
“刚才有人替我敷了药,好多了。”卡多索感激的答道,虽然他不明白那些粉末状的药粉是什么东西碾成的,但这些神秘的东方巫术确实有效果,左手被火枪打穿的几个洞已经停止流血,疼痛感减轻了很多:“多谢聂先生的关心。”
“聂先生想问一问,荷兰人是怎么攻下马尼拉城的,你能提供这方面的情报吗?”费尔南多让卡多索坐下,递给他一杯自己喝的凉水,卡多索摆手拒绝了。
“说起来很惭愧,这场战斗完全不像我们事先想象的那样发展。”卡多索面色萎靡的低下了头,羞愧令他的声音都显得低沉:“现在回想起来,也许从战争开始的那一刻,我们就注定会输了。”
费尔南多惊奇的看着自己的同胞,张了张嘴,想安慰一下,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一个合格的葡萄牙殖民军官很少会像卡多索这样颓废。
“那就从开始的那一刻说起。”聂尘连眼皮都没抬,一门心思的吹着竹筒里的热水:“你可以慢慢说。”
卡多索抬眼看了看,不安的瞅瞅旁边的杨天生、郑芝龙等人,希望坐在这里的人可以少一点,但聂尘毫无赶人的意图,于是只好硬着头皮,把丢脸的守城战慢慢道来。
这一讲,就是半个多时辰,期间空地那一头的富拉尔爵士派人过来了好几次,似乎想提点什么要求,但都被挡在了外面,聂尘的手下们很有礼貌的把人撵走了,不让他们打扰聂龙头的谈话。
“这么说来,荷兰人动员了三四千人?”聂尘手里的竹筒已经换了两次水,新换的水不再滚烫,他慢慢的抿了一口:“训练有素的荷兰人有多少?”
“登陆的有四百人左右,船上也许有更多,离得太远看不见。”卡多索想了想补充道:“另外还有相同数量的黑人士兵和马来土著士兵,也是使用火枪和操炮的好手,他们是荷兰军队的中坚。”
聂尘眯着眼点点头:“也就是说,荷兰人岸上的军队主力,在一千五百人左右,是不是?”
“呃,可能是这样。”卡多索没有明白聂尘这话的意思,忙道:“不过他们的主力不是这些,而是多达好几千的巴达维亚海盗,这些人才是组成荷兰军队的大多数。”
聂尘微微点头,没有过多纠缠这个问题,而是换了个方向:“为了能让舰炮直接轰击马尼拉城的炮台,荷兰人把船都开到了马尼拉港内?离海岸的距离比十八磅炮的有效射程还要近?”
这个问题卡多索笃定的答道:“是的,也许比这个距离更近一点,我在城头上不用望远镜都可以看清船上每个人的长相。”
“那他们现在退出去了吗?”
“这”卡多索又懵了:“我不知道。”
“你能不能估计一下,出现在马尼拉的荷兰船只,是不是他们的全部?”
“绝对是全部!”卡多索毫不迟疑的答道,坚定得就像他是荷兰人的指挥官一样:“欧式船的数量和质量充分说明,他们没有留一点的余地,也只有这样,他们才敢真的攻打马尼拉城。”
“好哦,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聂尘想了一下,追问道:“纵然荷兰人的实力很强大,人多炮多,但你们为什么败得这么彻底、这么快?我跟安奎拉总督交流过,他不是一个无能的人,马尼拉城里也有好几百西班牙正规军,加上仆从土著,两三千人的守卫力量还是能凑出来的,以马尼拉城防的坚固程度,不至于败得这么快。”
卡多索的脸一下变得通红,这下戳中了他的痛处,窘迫几乎占据了他的全部大脑,好半天,他才吃吃的道:“这有荷兰人偷袭的原因,当然我们的防备也有疏漏,唔可能跟马尼拉十几年来没有爆发过一次战乱有关,我们大意了。”
聂尘盯着他,看了半响,跟左右的人交换一下眼色,示意手下人带他去旁边休息。
这个外国人一走,郑芝龙首先冷笑道:“西班牙红毛鬼真没用,比葡萄牙人差多了!”
他看了费尔南多一眼,抱歉的笑:“我是在夸你。”
费尔南多嘴角扯了扯,他觉得郑芝龙不像是在夸自己。
但又无法驳斥,于是他干脆和聂尘说话:“聂先生,事情真的像你说的那样,一一应验了,荷兰人居然真的敢进攻马尼拉,还发动了规模庞大的船队,要不是你事前抢先把明国来的援军全都安排在吕宋岛北面,避开巴达维亚掠私船的耳目,恐怕我们现在就已经和他们先打了一仗了。”
“要是那样的话,我们驰援马尼拉的举动就会败露,荷兰人会驾船北上,跟我们在海上对峙。”聂尘道:“众所周知,以荷兰人这次的船队规模和大小,我们与之相比,很难占便宜。”
郑芝龙闷声插了一句:“不止占不了便宜,能全身而退就不错了。”
“所以说,聂先生的计划是正确的。”费尔南多心悦诚服的看向聂尘:“上帝啊,你是怎么预测到的?”
聂尘当然不会说里面的弯弯道道,只是面目严肃的望向在座的其他人,凝重的说道:“诸位,事情起了变化,原本的想法可能不适用了,接下来怎么办,大家都说说自己的想法吧。”
众人对视几眼,都憋着没有说话,许心素、林振涛等分号老大属于外围酱油选手,专门当炮灰的,一般属于服从就可以了,不用动脑子,这种场合自然不好开口;杨天生、陈衷纪等人心中主意未定,需要时间思考,也没有第一时间说话;只有郑芝龙捋了两下不长的胡须,皱着眉头第一个说话了。
“大哥,没什么好犹豫的,兵贵神速,我们立刻出发,今晚就杀到马尼拉城外,明早打荷兰鬼一个措手不及!”
这斩钉截铁的话一下就让众人愣住了,连聂尘都直勾勾的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笑道:“你不是一直觉得这仗不该打吗?怎么这会”
“此一时彼一时,我想明白了,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郑芝龙说话时有些许无奈在里头,但用词却霸气无比:“你在伏击荷兰鬼的大船后说的那些话我都记在心里了:消灭敌人有生力量,不要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只要消灭掉荷兰鬼称雄海上的那几条大炮船,今后婆罗洲到爪哇岛的香料产地全都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为了这个目标,今天拼一次命又有何妨?!”
“话是如此,不过现在跟前两天聂龙头说的不一样啊。”林振涛道:“按照龙头原本的计划,是要拿马尼拉城当饵,吸引荷兰鬼的全部炮船进入港口,然后我们来个瓮中捉鳖,把他们堵在港口中,像几天前那样再来一次火攻,将他们烧得屁滚尿流,我等再堵死陆路,把红毛鬼一网打尽。可西班牙人不争气,早早的就把城丢了,这下我们还怎么把他们留在港口里啊?”
“是啊,枉我们连日来从吕宋岛北边不分日夜的赶路,就是想在马尼拉城陷之前帮西班牙人守住城池,拖住荷兰人,如今可如何是好?”
“估计荷兰人这时候已经庆功完毕,开始出海四处寻找我们的船了,啊,不好,得赶快通知施大喧、郑莽他们小心一些,别真的被他们撞上了!”
“郭怀一,你的鹰呢?”
话题一起,众人就活跃起来,话越说越多,心气越来越凉,有人急着站起来,要找郭怀一去报信了。
“啪啪!”随着两声清脆的掌声,郑芝龙把所有人的目光拉了回来,只听他怒道:“龙头还没发话,你们急什么?”
“呃”大家这才惊觉,聂尘的确没有说话,自己唐突了,于是纷纷闭嘴,乖巧的坐下。
“无妨,言者无罪,二弟,你继续说。”聂尘没有表情,只是示意郑芝龙把话说完。
郑芝龙站在那里,振声道:“马尼拉本就是个饵,荷兰人咬了饵,是好事,无非他们嘴大,把饵吞了,这又怎样?吞了饵更好,他们不会舍得吐出来的,只要我们一直把钩挂着,再大嘴的鱼也跑不掉!”
“”听众当中,有人面露困惑,有人眼神发亮,好些人都窃窃私语,交头接耳的,也不知听没听懂。
但聂尘懂了,郑芝龙向他拱手:“大哥,我说得对不对?”
“对了一半。”聂尘道,拍了两下巴掌:“说得很不错,大胆至极,尤其是用大嘴鱼来比喻荷兰人,再合适不过了。”
“龙头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许心素耐不住了,干脆发问道:“你直接安排吧,下一步我们怎么做,不然我们迷迷糊糊的心焦啊。”
“不用通知施大喧的海上船队改变计划,他们按照原定的方略行进即可,山高水远,就算海鹰传信也得费时间,若是意思传递错误,反而坏事。”聂尘把手里的竹筒在掌心里搓来搓去,慢慢的说道:“要改变的是我们,正如郑芝龙所说,饵被吞了,是坏事,也是好事,可能好的方面还大一些。只不过我们陆上这一支队伍所要付出的代价也许也要大一点了。”
他看向众人,随即又把视线飘向远处的富拉尔爵士,这位西班牙贵族正在朝这边张望,视线与聂尘无意中对上,立马又矜持的转移到其他方向。
“我现在要过去和西班牙红毛鬼谈些事,要花大半个时辰左右的时间,你们趁这点功夫好好打个盹,接下来我们要赶路,可能很长时间都得不到休息。”聂尘站起身来,把竹筒放到脚下,拍拍屁股:“等我谈话回来,就会安排今晚以后的新计划,计划会很刺激,你们要做好把脑袋别在裤带子上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