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的鸡笼,比平日里要萧条一些。
萧条的原因,自然是因为年终岁末,跑船的商人按照古老的习俗,再忙再累,也要赶回家去吃顿团圆饭,一年到头辛苦跋涉,不就是为了一大家子过得好点吗?过年还不回去,何时回去?老娘贤妻幼子,是支撑这些匆匆过海的人顽强奋斗的梁柱子。
因此,帆过如云的鸡笼港难得的清净了许多,拥挤在码头边的各种商船此刻只剩下寥寥几艘,肩膀上垫着厚厚麻布的苦力搬运们无所事事的坐在街边吹牛聊天。门槛被客商们踩得中间凹下去一大块的中华远洋商行迎客大厅里,那一长溜的柜台后面,寻常忙得连水都没时间喝一口的账房们居然可以倦懒的趴在桌子上打瞌睡。港口来往巡弋的哨船无聊的游来游去,就连海面汹涌的海水,好似也感受到了年末的气息,变得风平浪静没有一丝一毫的脾气。
在这样的气氛下逛街,是很无趣的。
锦衣卫千户铁心兰穿着这个月新买的衣服,就这样无趣的在街上走着。
衣服有着浓郁的波斯样式,上着贴身的紫色羊毛宽袖贯头衫,胸襟上镶满珍珠,将凹凸有致的身材衬托得格外突出,又把急剧收缩的腰部显得非常纤细,外披一件红色坎肩,下身是条宽松的波斯长裤,跟上衣一样的紫色,脚踩一双镶嵌了两颗闪亮珍珠的鞋子,整个人珠光宝气,非常艳丽绝伦。
加上她漂亮的容颜,无妆自华,看到她的人几乎全都挪不开眼睛,要不是有几个凶神恶煞的挎刀锦衣卫跟着,恐怕整条街的人都会禁不住上去搭讪。
“离过年还有个把月呢,怎么这里就没客商了?”铁心兰对此习以为常,她一边闲逛,一边留意两侧店铺里的人流,奇怪的自语道:“前些天这条街还拥挤得差点走不动道,今天就这般冷清了,夷州就是夷州,没有底蕴的海港,还是不及漳州月港那样的地方有根基啊。”
她冷冷的笑笑,随意的走进几间店铺看了看,什么也没买,又转了出来,引得店里的掌柜苍蝇般巴巴的说了许多,眼珠子都快掉到她身上了。
“嘿,千户大人原来在这里啊!”一出店门,远处一个破锣般的嗓子就敲了起来:“叫我好找。”
铁心兰眉心微皱,但当转过身时,脸上已浮上了一层虚伪的笑。
施大喧像个风车一样从街的那一头跑了过来,今天的他穿着一套绸缎的袍子,花团锦盛,少见的戴着一顶圆帽,竟然还刮了胡子,年轻不少了的脸上,带着神采奕奕的笑。
两人笑脸相对,施大喧眼睛一亮:“哟,千户大人把我送的衣服穿上了?”
铁心兰妩媚的微微转了转身子:“好看吗?”
这一转,香风四溢,龙涎香的粉末随风而散,飘进施大喧的鼻孔里,立刻把他迷得神魂颠倒。
他死死盯着坎肩底下那两团波涛起伏,抹了一下嘴:“好看,好看,就是那坎肩碍事。”
“嗯?”铁心兰眉毛一挑。
“哦,我是说,好看极了!”施大喧这两天锻炼出了极快的反应力,他立马挺直了腰板,正色道:“这套衣服本来是我留着给未来的媳妇用的,后来转念一想,没准千户大人会喜欢与众不同的东西,于是我斗胆呈送给大人,没想到如此的合身,哈哈哈,这可真是宝剑赠英雄,唔,嗯,下一句该怎么接来着?”
“彩衣赠美人啊。”铁心兰吃吃的笑。
“对!”施大喧猛拍大腿:“还是千户大人有才华,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彩衣赠美人,彩衣赠美人,说得太好了!跟我家龙头有的一拼!”
铁心兰的笑闻声凝固了一秒钟。
“施将军也是性情中人,这诗句张嘴就来,妾身佩服得紧啊。”然后她嫣然笑道:“对了,这些日子怎么不见你家聂龙头呢?我去求见他好几次了,每次都见不着人,府里的管事总说他外出,不知道去了哪里。”
“龙头他忙啊,所以拜托我来照顾千户大人。”施大喧笑眯眯的搓着手:“大人今天想去哪里玩儿?城里都逛了好几遍了,想来大人也厌烦了,不如今天进山里去如何?我知道一个景色很美的地方,秋去冬来,正好看看红叶。”
“他忙什么呢?”铁心兰仿佛不经意的问:“我看码头上商船越来越少,街上的人也一天比一天稀疏,临近年关,事情应该渐渐缓下来才对,怎么他还是这么忙?”
“夷州的生意遍布天下,忙的事情可多得很。”施大喧憨憨的笑着,答道:“大人我们去看红叶吧。”
“我听说前两天,有几伙南洋的海盗过来拜见聂龙头,是不是真的?”
“千户哪儿听来的?这都是谣言,我们去看红叶吧。”
“谣言?别人都看到船了,跟大明的船完全不一样。”
“咳,鸡笼港做八方生意,船的样式不一样很正常,大人,我们去看红叶吧。”
铁心兰没想到施大喧答得滴水不漏,反倒心头愈加升起了疑惑,她走了两步,又问:“施将军,我听说鸡笼有炮厂和船厂,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炮厂和船厂里面都是满身臭烘烘的男人,有什么好看?里头火药、钉子到处都是,危险得很,寻常没人想去看,千户大人身娇肉嫩,万一磕着伤着就不好了。再说这快年底了,工匠都放假回乡,那儿哪里还有人,看不了看不了。”施大喧把脑袋拨浪鼓一样的摇:“我们还是去看红叶吧。”
铁心兰额头上已经有青筋隐隐在冒了,她按捺住脾气,道:“其实我很喜欢看海船,特别是喜欢瞧瞧水师的大船,听说夷州水师有几条从红毛鬼手里夺来的大帆船,船上的炮比南京城头的炮还多,我想”
“船全开出去了。”施大喧干净利落的答道,一点思考的时间都不需要:“都在澎湖岛,夷州一般只留商船,战船都在澎湖岛,大人,我们去看红叶吧。”
“你!!!红叶你个头!”铁心兰的脸顿时被激得通红,宛如一个被快速催熟的苹果,柳眉倒竖,俏目发红,气得手按腰间的九节鞭。
施大喧看到了,不过他的视线没在九节鞭上,而是在上下两截衣服间露出的那一抹雪白的肌肤,看得眼都不肯眨。
“不逛了,回去!”铁心兰将脚一跺,坎肩一裹,恨恨的转身就走。
“哎、哎,千户大人怎么回去了?红叶真的很好看,你信我,上次我带两个姑娘去,她们可喜欢了,哎哎。”施大喧屁颠颠的赶忙追上去,嘴里啰里啰嗦的念叨着:“大人不喜欢,我们还有耍子,别回去啊”
他们一前一后,从街上走过,铁心兰娇艳动人,施大喧哗众取宠,两人都是吸引路人眼球的角色,于是引得经过的几个年轻人频频驻足偷窥。
“别看了,看了也不是你的。”一个稍微年长老成的等到两人消失在街道拐角处后,收回目光训斥其他人:“我等读书习字的学生,当懂得非礼勿视的道理,岂可如此看着一个妇人?”
众人点头,然后说:“你刚才没看?”
“不管看没看,都该走了。”年长者脸红红的,恼羞道:“再不快些,就赶不上入社仪式了。”
“是极是极,今天是我们加入麒麟社的大日子,可不能耽搁了。”众人又点头,一人道:“我们加入麒麟社,不能让夷州以外的人知道,例如刚才过去的那位貌美女子,其实是锦衣卫的人,大家低声些。”
“这个我们自然晓得。”众人道:“朝廷严禁朋党,谁个不知?”
另一人道:“我等逃难来的人,能够在夷州读书,就是靠的聂将军恩惠,要不是他开学堂、放福利,免了学费,我们这样的人根本想都不要想,如今他要我们加入麒麟社,我们自然要加入,而且不能给他惹麻烦。”
年长者道:“就是如此,我们快走吧。”
几个年轻学子忙急急赶路,走过两条街,来到中华远洋商行的总行门口。
那两尊威武的石头狮子前,站了好些商行里的汉子,戒备森严,验看了几人的身份后,才放他们进去。
人一进去,开了一条缝的门就旋即关上了。
里面的院子里站了几十个人,有老有少,有锦袍裘帽者,也有麻衣草鞋者,几个学生举目一扫,发现大部分都不认识,有人过来招呼他们站到人群中去,不要出声,他们规规矩矩的照着做了。
无人说话,空气里洋溢着肃穆庄重的味道,院子四角站着背着倭刀的忍者,气氛凝固得令人喘不过气,所有的人本能的挺直了腰板,昂首看着站在台阶上的一个人。
何斌穿着一身青色长袍,淡淡的看着底下的这些人,目光深远而悠长,好像里面藏着无底的深渊。
一个大汉匆匆过去,附耳说了一句,何斌点点头,挺起胸脯,踏前一步。
伴着鞋底落地,所有的人屏住了呼吸。
“各位,今天来这里的人,都是夷州各行各业的精英,出类拔萃的翘楚,独当一面的好汉,将来,可以为夷州出一把力。”
何斌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特有的磁性,他说话时,院里的风都没有流动。
那几个学生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他们全神贯注的听着,唯恐漏了一个字。
“平日聂龙头亲手调教过你们,教你们世界上的道理,你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是承他的恩情才有今天的好日子,是不是?”
“是!”
一阵低吼从人们的喉咙里发出来,铿锵有力。
“你们愿不愿意为他去死?!”
“愿意!”吼声比第一声要坚定得多。
何斌露出笑意:“但他不会要你们去死,麒麟社,将会是你们大展拳脚的舞台,你们在组织的支持下,能把才能发挥到极致,带出更多的麒麟社成员,下面,愿意加入的人,可以跟我一起念誓词了。”
他双臂一振,身上那件青色布袍顺势滑落,露出瘦削而扎实的上半身来。
一只五彩缤纷、脚踏祥云的麒麟纹身贯穿他的整个上半身,头在胸口,尾在腰间,活灵活现,好似立刻就要从他的肉身上奔出来,直啸九天。
下面站着的人,学着他的样子,纷纷脱下衣袍,露出上身来,几十个神态各异的麒麟纹身暴露在阳光底下,就连那几个学子,同样也纹着,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的纹身要小一点。
秋风里,高矮胖瘦不足而一的人们,有着相同的纹身。
何斌探手从腰间摸出一个卷轴,在手中展开,念出了第一句:“我志愿加入麒麟社,拥护党魁聂尘,用不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