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最深的地方达到五丈四尺,取了十来处的样,平下来大概有四丈六尺,我们这边最大的船是定远号,吃水两丈八尺。”矮个壮汉钟斌重新回到聂尘身前,手里还提溜着一根长绳,绳子如此的长,以至于在他身上绕了十来圈,令个头本就不高的钟斌看起来像套了一个绳套一样滑稽:“所以船队可以进湾,没有搁浅的风险。”
聂尘朝他身上的绳子细细看了看,这条长绳非常结实,是一条合格的缆绳,不过与其他缆绳不同的是绳子上隔一段距离就打了个死结,结与结之间距离均等,末端还有个铁秤砣,原来这是一条专门测量水深的量绳。
绳子在表示五丈长度的死结位置以下全被水浸湿,钟斌的测量很准确。
“我们靠岸。”聂尘果断地下了命令。
十来条船鱼贯而入,在先一步进去的一条福船带领下进入淡马锡岛的一处港湾,这里正是那几条桨帆船窜出来的地方。
“这地方不错啊。”颜思齐一路东张西望,目露喜色:“这帮家伙还真会找窝子,瞧瞧,三面都是山,一面临海,再大的风暴都打不进来,简直是一处绝佳的避风港,我看比马六甲还美妙。”
“就是太荒凉了。”郑芝龙朝岸上看过去,山上一片树木郁郁葱葱,没有一处房屋的影子,一些平坦的地方也是滩涂地,有几个窝棚之类的东西藏在树荫下:“这帮海盗大概很穷。”
“轰!”
施大喧的福船靠在岸边,朝岸上打了几炮。
于是从树丛里、窝棚中跑出许多人来,一个劲的朝山上跑,眨眼就不见了。
“那些船上,有没有会说大明官话的?”定远号移动缓慢,正在挑地方落碇,这得花点时间,聂尘在等待中问钟斌。
钟斌挠挠头:“他们全都会。”
“嗯?”众人侧目。
在离大明这么远的地方遇到说大明官话的海盗,不寻常啊。
“刚才粗略问了下,这些人全是从大明过来的,或者老子是从大明过来的,已经在这里落草好多年了,大明官话就是他们平时操练的话语,谁都会说。”钟斌道。
“哦,我明白了!”颜思齐突然想起来一样说道:“洪武年间大海盗陈祖义曾经横行南洋,后来被大明官军灭了,他的手下散落南洋各地,这些家伙说不定也是他的徒子徒孙!”
他这么一说,众人就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纷纷附和。
“我也听说有这回事。”
“前年商行有条船的船老大冒险运了批瓷器去婆罗洲,在那边也看到有大明的人在做海盗。”
“这么说,既然婆罗洲有,这淡马锡也有就不奇怪了。”
“我们中国地方的人从汉朝开始就有人往海上跑了,本朝开国后更是多如牛毛,方国珍和张士诚的余孽逃难海上指不定去了什么地方,这谁说得清?”
听大家聊着,聂尘也把眉毛挑了挑,吩咐钟斌:“施大喧带人上岸清场后,我们也上去,带几个肯说实话的过来我问问。”
清场没有费去多长时间,一个时辰后,定远号在选定的锚地落碇没有多久,在岸上纵横来去好几趟的施大喧就点燃了火堆,发出安全的信号。
岸上几乎没有发生厮杀,看来这里的海盗很识趣,看到这么大规模的船队后很理智的逃了。
聂尘带人上岸,大队倭国浪人立刻散向四方,他们就像苍蝇一样要寻找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不过日高佐治遵循聂尘的命令,把他们全都召了回来,不准他们下船。
“为什么不让他们下去?”颜思齐有点纳闷:“林子里一定还躲着看风头的海盗,让他们去驱赶驱赶不是很好吗?”
“这些人可能有用,杀孽多了,就不好说话了。”聂尘淡淡地答道,语气很深远:“我们是外地人,最好还是和本地人搞好关系。”
“”颜思齐被哽住了,心想你怎么不对亚齐人这么好?
沙滩上倒卧了一些尸体,聂尘等人在上岸的时候顺便看了几眼,都是些衣衫破烂的男子,须发皆长,皮肤黝黑,看起来不怎么强壮。
这些人都是袭击施大喧登陆队伍时被杀的,为此花费了一些火药和枪子。
聂尘在窝棚前的空地上坐下来,这里有些干净的石头,正好当凳子。
几个被捆得很结实的海盗被带过来,按在砂砾中,他们表情凶悍,羁傲不逊,好几个人还在不停挣扎。
“你叫什么名字?”聂尘指了指最前头的一个人,这人身材比其他人要高大,也很年轻。
那人不做声,郑芝龙很熟练的揪住他的头发,把他的脸抬起来。
聂尘跟他对视,这人张着一张国字脸,满面污渍,似乎起码有一个月没洗脸了,一头乱发,草草的挽了个发髻,像一堆枯草中蹲了个鸟。眼神凶得发指,恶狠狠的盯着聂尘,毫不遮掩里头的杀气。
聂尘朝郑芝龙看了一眼,郑芝龙点点头,开始扇耳光。
“啪啪啪”
耳光清脆而利落,在沙滩上响个不停。
那人脸颊很快肿胀起来,习武的人下手极重,想必他的耳朵正在翁作响,牙齿都快要掉了吧。
“行了,停吧。”聂尘扬扬下巴,看向旁边的另一人:“你来回答,他叫什么?”
这个人明显要怂多了,刚才第一个人挨打时他就浑身在打哆嗦,此刻轮到他,几乎立刻就答道:“他、他叫朱之丹,我叫朱海生。”
“好。”聂尘点点头,表示满意,这就对了,还没问他的名字呢,这位朱海生就主动说出来了,多好。
“跟大明皇帝一个姓。”颜思齐道。
“我们跟他不是一家人。”这位朱海生又主动答话:“是仇人。”
“哦。”聂尘没有打断他,抬抬手,示意他继续。
朱海生瞄瞄被耳光抽得晕头转向还在发蒙的朱之丹,舔舔嘴皮,贼眉鼠眼地偷偷打量了一下聂尘等人,问:“几位大爷,你们不是大明官军吧?”
“官军?”这回轮到聂尘等人发蒙了,不过他们很快哈哈大笑:“官军”
“不是就好,不是就好。”朱海生很聪明,立刻从对方嘲弄的表情里看出端倪来:“我们刚才以为你们是大明官军,因为又说的大明官话,又是大明人氏,这一百多年里还没有大明朝的商船来这么远的地方,大家都以为三宝太监又下南洋来了。”
“一百多年里?”聂尘惊奇的缩了一下瞳孔:“你多大了?”
“我们祖祖辈辈在这边居住,都两百年了。”朱海生松了口气,说话也利落多了:“从至正二十年的时候起,我们先人就过海来到这里了,那时候,这里还加满刺加苏丹国。”
“至正二十年”聂尘吸了口气,心想这是元朝的年号。
他旁边的郑芝龙也忍不住喃喃的说了一句:“那一年,大明洪武皇帝还没立国呢,我家福建南安,还在蒙古人的手里。”
“对、对、对,正是那时候。”朱海生忙不迭的说道:“我们祖上叫朱清,是福建大豪,至正二十年时,他起来造反,兵败后被蒙古人赶到海边,没法子可想,就飘到海上,一路流浪,最后在这里落脚的。”
“是造蒙古人反的人啊。”聂尘了然,元末的时候遍地烽烟,到处都是起义军,这个朱清想必也是其中之一:“既然是造反,为什么会和同样造反的大明朱家是仇人?”
“因为”朱海生吞吞口水:“我们先祖正是被朱元璋出卖后,才兵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