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千户一直在做一个梦。
梦很奇怪,她梦到自己在啃一只大猪蹄子。
那只大猪蹄子奇大无比,几乎和一个成人差不多大,真不知道长出这么大一只蹄子的猪,会有多大。
这只猪蹄子很臭,几乎令人窒息,但很肥,肉嘟嘟的极有嚼头,铁千户手里没有别的东西可吃,肚子里又饿得咕咕叫,于是只能忍着这股臭气,下口咬了下去。
“哎哟!”
大猪蹄子惨叫一声,蹦了起来,一蹄子把铁千户扇了出去,在铁千户脸上留了一个大大的蹄印子。
铁千户脸上吃痛,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看到了正捧着手在咧嘴跳脚的颜思齐。
“臭娘皮,老子好心好意来探探你的鼻息,看看你还在喘气没有,你他娘的居然咬我!”颜思齐肩头上裹着纱布,殷红的血渍从绷带之间渗透出来,星星点点看起来很慑人,但他浑然不在意,反而把手掌上的牙印看了又看。
发现牙印很深之后,他破口大骂:“小娘皮,老子要把你XX了!”
铁千户仟眉一拧,表情就冷了起来,这种外强中干的狰狞大汉她看多了,别看他吼得凶,打一顿就好了。
伸手在腰间一摸,她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没有从不离身的九节鞭。
不但没有九节鞭,连一件衣服也没有穿,未着寸缕,裹在光滑的皮肤上的,是一床补丁摞补丁的麻布被子。
这一惊非同小可,纵然铁千户走南闯北见惯了无数大风大浪,此刻也吓得面无人色,只听她尖叫一声,本来蓄势待发要跳起来的身体瞬间缩了回去,像一只小小的狗子,缩进了被子里。
只留下一个带着又惊又怒眼神的脑袋露在外面,警惕地打量着外面。
这是一间很小的屋子,哦,应该叫船舱才对,看起来很像大明沿海渔家的小渔船,长宽不过一两丈见方,高不及成人身高,非常窄小,前后用蓝色的麻布遮挡,看不见外面,两侧的乌蓬上有两个挂了同样蓝布的小窗透光。
就是这么一间小小的船舱,坐了四个人,包括自己在内,两男两女,只有自己一人是裹着被子躺着,其他人都是目光炯炯地坐着。
被这些人目击自己不穿衣服的样子,铁千户心里很慌,反应在脸上,就是面色苍白。
“颜大哥,你凑那么近,别人怕是很正常的,手上痛不痛?痛的话去外头让张大爷帮你敷点药。”随着一个清朗的男声响起,铁千户看到两个男人其中之一,正是本来被自己拉着沉入水底的聂尘,只听他嗓音带着沉沉的瓮声说道:“你吓唬她没用,这位可是积功升任的锦衣卫千户,坚强得很,跟那些靠祖上荫功得来的废材不一样。”
“哼!”颜思齐的手已经在流血了,他愤愤地掀开蓝布走了出去,临走时还放了狠话:“这臭娘皮,早晚要被老子XX了!”
铁千户冷冷地瞟着他的背影,毫无惧色。
哪怕咬舌自尽,她也不会让这个恶人得逞。
“啪啪!”
聂尘把手里的一块铜牌在木头地板上拍了拍,将铁千户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锦衣卫铁心兰千户,刚才你可误会了好人,那位大爷不是来非礼你的,相反,把你从水里拉上来,他也出过一把力。”聂尘把属于铁千户的随身铜牌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真想不到,你竟然是永乐逆臣铁弦的后人,当年铁弦把永乐皇帝坑得很惨,没想到他的后人也能当上锦衣卫。”
他瞄向铁千户:“你怎么做到的?照理说朝廷没有把铁家斩尽杀绝,却也不可能用他的后人做官,是不是走的魏忠贤的后门?”
锦衣卫千户铁心兰抿着嘴冷冷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聂尘耸耸肩:“你不说也没关系,你那几个不中用的手下把一切都吐出来了,为了活命,出卖上司的身家渊源算得了什么呢?不过也没错,只有魏忠贤这种不走寻常路的权宦,才敢用你这样的人,现在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希望你据实说明。”
铁心兰眼神闪了闪,露出一抹怒气,显然,对于手下出卖自己的行为她很生气。
“在船上时,你说东厂派出几个千户,到处在找我,想让我北上辽东,这是谁的意思?”聂尘说几句,就要喘息几息,显然,他身上也带着伤,有些令他气息不匀。
铁千户的眼睛开始滴溜溜地转,没有立刻回答聂尘的话。
仿佛与她心灵通透一样,聂尘微笑着补充了一句:“你别想突然暴起制服我,然后挟持我逃脱。你身上没有穿衣服,跳出来会被我看光光。而且我手里有刀,你手无寸铁,谁能制服谁你细细想想,何况我这边还有一个人。”
铁千户顺着他的手指看了看一直在边上没有着声的明月,流转的眼波慢慢安定下来,她估量了一下,胜算确实不大,而且自己身上的确不大方便做大动作。
“你不是已经看光光了吗?”铁心兰愤懑地说了一句。
“天地良心,我是那种趁人之危的人吗?”聂尘忙道,语气义正言辞:“帮你脱下湿透的衣服,搽干净身体,都是这位明月姑娘亲手做的,我在旁边没有插手,这事可以向明月发誓,绝无虚言!”
“”铁心兰又看了明月一眼,看到这个疍家少女微微点了下头,一直羞中带怒的心,终于稍稍平和了一点点。
而明月,则忐忑地轻轻瞟着聂尘,心里奇怪,自己替铁心兰脱衣服的时候,聂尘可一直在旁边把铁心兰的衣服搜了又搜,要说聂尘没有看见铁心兰的身子不可能,但他为什么要撒谎呢?
“要你北上,替朝廷出力抗击建州奴,当然是内廷的意思。”既然自己的清白没有被侮辱,铁心兰坦然答道:“这是朝廷对你的恩惠,你若”
“内廷?”聂尘打断她的话:“是皇帝,还是魏忠贤?”
“是魏公公。”铁心兰同样直言不讳,反正人在别人手里,不如痛快点:“所以才会派出厂卫来找你。”
“那要杀我的人是谁呢?”
“是东林余孽的府标营。”
“东林党?”聂尘其实已经猜到了,但听到铁心兰这么说还是有些错愕:“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是个被招安的海商,魏忠贤利用我来抵御外敌并无过错,如果我顺从地北上对朝廷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他们为什么要杀我?”
铁心兰呵呵冷笑,看向聂尘的目光充满玩味:“因为魏公公调你北上,是为了顶登莱水师的缺。”
“登莱水师?”聂尘皱起眉头,话题怎么越扯越远了。
“登莱水师一年耗费朝廷上百万银子,朝廷缺钱,魏公公想把这银子省下来,挪作他用。他年前借着撤换登莱巡抚的机会,把水师大肆解散,为了填补这个窟窿,所以要调你北上。”
铁心兰也是畅快,说到这份上了,索性毫无保留地倒个完整:“但登莱水师一向是东林派的人捏着的,而且魏公公的话他们从来都是反对的,无论于公于私,他们绝不会按着公公的意思来,只要杀了你,你的人就不会北上,还可能树倒猢狲散,从此再无人能补上这个缺。”
“但是登莱水师已经解散,我若不去,北面海上不就空着了吗?”聂尘不解:“怎么办?”
“这事谁管?”铁心兰冷笑道:“谁去顶缺我也不知道,上面的事我们管不了。”
“那”聂尘逐渐了然,心中不禁百感交集,暗想政治斗争果然是不讲原则的,错综复杂之间唯有一个利字是图,但不是于国有没有利,而是对自己有没有利。
“那东林党不是已经被魏忠贤连根拔起了吗?怎么会还有人公然调兵来杀我?”
“呵呵。”铁心兰又是一副“你小子好稚嫩”的表情:“东林党结党几十年,树大根深,魏公公只不过得势数年,根基尚浅,就算杀了再多人,也不可能把他们连根拔起,别看朝堂上魏公公一呼百应,暗地里谁是谁的人真不好说。”
她舔舔干裂的嘴唇,笑道:“要不然,你在海丰县的消息怎会如此快的泄露出去?锦衣卫也不是铁板一块。”
铁心兰笑得无所谓,听到这些的明月,却震惊得无以复加。
疍民不居庙堂,明月第一次听到朝廷勾心斗角的龌龊事,几乎难以置信,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了党派之见,利益之争,怎么可以把国家大事当做儿戏,难道这些做大官的,肩负国家兴亡的责任,就一点没有责任心吗?
聂尘了然地点点头,长吐一口气:“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就算我有心报国,按照旨意北上,不管做得好与坏,将来的下场绝不会好,很可能跟水浒传里的宋江一样,落得个身死财散的下场。”
铁心兰看着他道:“将来如何我不知道,但现在东林党已经把你当成了眼中钉,只有魏公公能保得了你,我劝你立刻带人驱舟北上,投厂公所好,免得两头不是人。”
“我分明只想有个官身啊,什么都还没做,却被当做了磨心,这事闹的”聂尘却摇摇头,仿佛没听到铁心兰的警告一样,站起身来:“罢了,我想问的都知晓了,铁千户,你且在这里好好养伤吧。”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撩开帘子,抽身离去。
铁心兰本想再说几句,但聂尘已经走了,明月捧了一碗水递过来。
“这位姐姐,你喝口水吧,昏了这么久,一定口渴了。”
铁心兰恨恨地把还在摇摆的帘子剐了又剐,无可奈何,口中也真的渴了,于是伸出嘴去,开始喝水。
明月看着她喝水,叹息道:“姐姐你别担心,叶聂先生他是个好人,他不会对你怎样的,等你恢复得好些了,好好求求他,你毕竟是官府的人。”
铁心兰眼睛忽闪了一下,道:“你是他什么人?”
明月一呆,面色绯红:“我不是他什么人,我、我只是个疍家女,我我是打鱼的。”
“”铁心兰眯着眼,细细看了明月的表情,心中若有所思,不过旋即冷笑起来,继续喝着水。
船舱之外,隔了两条渔舟的另一条船上,聂尘看着正在被张铁匠包扎手掌的颜思齐,斜倚着船上的桅杆。
“这么说,这是一趟浑水了?”颜思齐冷静的时候,表情很严峻,横贯整个下巴的胡子根根似钢针般的密集:“你打算怎么做?”
“当然是置身事外了。”聂尘叹气道,把目光投向水波浩渺的海面:“大丈夫有心报国,也不能愚忠啊。”
“好个愚忠,聂小子,这话不错。”张铁匠朝他竖大拇指。
“不错,我们生意做得好好的,干什么去离明朝死活?”颜思齐叫道,他的右手正被张铁匠捏着,于是用左手朝空中狠狠一击:“魏忠贤和东林党勾心斗角,让他们去斗吧,与我们何干?”
“张大爷,我在夷州,有很大的土地,足以安顿惠州疍民,不知道你们肯不肯跟我过海去闯一闯?”聂尘试探地问:“水上湿气重,疍民寿命不过四十,上岸居住,农忙时耕田,农闲时下海,好过天天跟海龙王搏命,在那边,不会再有人欺负疍民,谁敢欺负你们,我头一个不答应!”
张铁匠听到这话,愣了一下,手上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他正好捏着颜思齐被咬的位置,于是这个络腮胡子大汉惨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