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尘当然不会被一把铁尺吓到,相反的,他觉得有火从铁尺上延伸过来在自己头上蹭蹭的冒。
几千人的械斗,就在你们眼皮底下,你们不管不说,还要把报警的人赶走?
真没王法了?
聂尘胸脯起伏,强自按捺火气,拱手施礼道:“这位官爷,小人乃广州府秀才,过来这边探亲访友,因前面镇子里有我的亲友被困,故而过来请官爷出手相助,小人有朋友在按察使司任职,如果官爷们能救出小人亲友,一定感激不尽!”
他本想掏点银子出来递过去,但手入袖袋才想起现在身上一不名,连亵衣都没有,胯下空荡荡的,风吹鸡蛋凉,莫说银子,连个铜板都没有。
好在说的这几句话颇为得体,不像乡野村夫说得出来的,唬住了衙役,他再次打量了一番聂尘,把铁尺收了回去。
“原来是位外地秀才。”衙役收敛了一下凶恶的表情,不冷不热地说道:“怪不得如此不明好歹,你话说得好轻松,这乱子是轻易能平的么?”
聂尘皱眉道:“民乱是挺大,人也多,不过若是官府调兵”
“调兵?”衙役乐了,打断聂尘的话:“你们读书人呐,脑子就是呵呵。”
另一个衙役揶揄地斜眼:“秀才,兵是那么好调的吗?那得知县父母向知府行报告,知府再跟兵备道、指挥使司等衙门商量,最后由广东总兵官下令出兵,最快,也得好几天功夫才看得到兵的影子。”
聂尘知道大明调兵过程极严,为防军官造反建立了官管军的官僚体系,太平时节能有效防止唐朝时藩镇割据的窘态,不过管得过紧,也造成反应极慢的副作用。
不过他没指望明朝正规军来干涉民间械斗,于是忙道:“官爷误会,我不是说要调大明官军,海丰县的快班、壮班和团练召集起来即可,常言道民不与官斗,只要官家出面,哪有敢不听官府招呼的老百姓?”
两个衙役像看傻瓜一样看着聂尘,嘴角一阵抽抽,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秀才,我们不跟你多说,你自己看,你面前的,就是我们海丰县的所有官军了。”
衙役把手一指,他身前身后顺着山坡总共站着十来个穿着官袍的衙役、捕快,还有同样数目的民夫打扮的人,衙役捕快拿着铁尺腰刀,民夫壮班端着长枪铁矛,有四五个弓手手持弓箭,装备倒是齐全,但人数太少了。
“就这些人?!”聂尘愕然:“若是有海盗倭寇上岸劫掠,如何抵挡?”
“海盗倭寇过来就不一样了,县城里驻有一营兵,把总就可以按照县太爷的吩咐过来打海盗,但下面的是海盗嘛?”衙役撇撇嘴,叹口气道:“民间打斗,当兵的可不会过来的,一营兵两三百人,放在这几千人的械斗里连个泡都冒不起来,把总可不是傻瓜。”
“再说县父母也不敢擅自请官军来平民乱,若是被人弹劾,乌纱不保啊。”另一个衙役也道,不过旋即自知失言,补充道:“秀才,我胡说的,你别当真。”
“晓得晓得,官爷说的我明白了。”聂尘心中大亮,这才省悟民乱在大明来说是个忌讳,民间械斗说到底是老百姓的事民不告官不究,除非死的人实在多了,影响官府征税徭役,才会来制止一下,寻常械斗就听之任之,装作不知道。而且要是管了,就必然要上报,上面一听你这县令辖区里居然出了这等大事,你这官儿也当到头了,所以有时乡里宗族械斗打得热火朝天,县城里就像没事一样过太平日子。
这么看来,指望县里来停止疍民和客家人之间的冲突,不现实了。
聂尘站在山坡上眺望一阵,越看越心焦,远处的厮杀炙热血腥,呐喊声站在这儿都能感受到声浪,人群乱做一团,看不到明家兄弟身处何方,更不知道镇子里头的明家母女处境如何。
他焦躁地转了两圈,低头思量一阵,复又扶着一棵小树翘首垫脚,那样子活像脚底下有火在烤一样,心神不宁。
起初的两个衙役仍然站在原地没动,心态倒是淡定得很,斜靠着大树闲看,瞧聂尘这样着急,还笑了起来。
“秀才,你那亲友在海丰县居住,难道你还不知道疍民和客家人的关系?”
聂尘得知这些官府的人就是一帮废物以后,就心不在焉了,有一搭没一搭地答道:“嗯,不知道。”
两个衙役笑道:“你且不要急,这等械斗,打个一两日也就平了。”
“打一两天?”聂尘吓了一跳:“那得死多少人?”
“死不了多少。”两个衙役云淡风轻地说道:“最多几十个,别看下面打得凶,其实两边实力差不多,势均力敌之下,死者有限。”
聂尘心中一动,拱手道:“这么说,海丰县经常发生这等械斗了?”
“那可不,我们海丰民乱,比别处可厉害多了。”衙役一下就起劲了,仿佛说起海丰以械斗出名,他就很自豪一样:“这疍民吃住都在海上,一向独来独往,他们不受外人待见,自己也不大于外人交流,性情素来凶悍。而客家人是外来户,几百年来也喜欢抱团聚居,两晋隋唐时就以强悍闻名。疍民捕鱼卖鱼,就要到客家人的地盘上贩卖,客家人也要吃鱼,常在疍民手里购买,起初时,两边相安无事,从我大明开国到景泰年间,都没生出大的事端。”
“不过从万历年间开始,不知道着了什么魔,两边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起了矛盾,相互看不顺眼了。”
聂尘忍不住插嘴道:“什么小事?”
衙役撇嘴:“不就是谁家出了个贼,偷了对方的鸡鸭;谁家出了几个泼皮,因为口角与对方打了一架;又有卖鱼的脏了地,种地的抢了水,诸如此类,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事。”
“这些事能引发这样的械斗?”聂尘觉得不可思议。
“就是这些小事日积月累引发的。”衙役道:“我老爹的老爹在海丰县当差那会儿,就有疍民和客家人起冲突了,到了我这辈,架就越打越大,两边都很团结,一人被打全家报复,慢慢的,就发展成全族上阵的械斗了。”
聂尘越听越觉得有意思:“那这种械斗,一年几次?”
“一年怎么着也有七八次吧。”衙役笑起来,看起来很猥琐。
“七八次?”聂尘瞄着他的表情。
“对啊。”衙役越笑越欢。
“这么多次,官爷你们作为地方上的人物,会被波及连累吧?”
“怎么会呢?”衙役腰板一挺:“关我们屁事!又不是我们让他们打起来的,只不过打完了,我们上去善后罢了,该抓的抓,该罚的罚,每边出些顶罪的人坐牢,再拿些银子出来充械斗费,这事就了了。”
“械斗费?”聂尘头回听说这个名头:“什么是械斗费?”
“秀才你一看就是从太平地界来的,连械斗费都不知道。”两个衙役笑得肩膀都在抖:“打了架伤了人,我们衙门总要忙碌一阵,车马饭食都要费钱,这些银子可不能衙门来贴,都得打架的人出,所以叫做械斗费,由每一边的头面人物负责筹集,限期上交。”
“如果不交呢?”
“不交就是抗税,那就等着官军上门拿人吧。”
“”聂尘无语了,打架打死人了官军不动,打完了收苛捐杂税官军就动了,这特么什么事啊?
怪不得这些衙役心安理得地在这边看戏,这场架打没打死人不关他们的事,打完了还有钱收,这样的好事当然希望越多越好,多多益善了。
但是聂尘不是衙役,他等不了这场械斗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