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边人群站在前列的,各有数人。
客家人那边距离挺远看不大清楚,而疍民这边,以几个身强力壮的男子为首,手持鱼叉站在最前面。这几人或身材魁梧,或精干有力,一看就练过几年,下盘沉稳,手上有功夫,其中还有一个白胡须的老者,双目炯炯有神,腰眼板得笔直,手里的三股钢叉寒芒四射,比身边的壮汉们还要威风凛凛。
“张爷爷也来了!”明亮明光兄弟瞧见那老头,欢呼起来:“这下赢定了!”
“哪个张爷爷?”聂尘朝前面张望着,不知道两人说的是谁。
明亮将手一指:“就是那个张爷爷啊,替你治病开药的张爷爷。”
聂尘循着他的指向一看,才知道原来那个像老年兰博的白胡子就是张爷爷,心里想道:原来张爷爷这么强悍,看起来很能打,不知道他开的药是不是跟他本人一样强大。
于是随口问道:“为什么张爷爷来了我们就赢了?”
“因为张爷爷很厉害。”明光解释道:“他一个人可以打十个。”
“但我们人没有对方多。”聂尘不以为然,心想一个能打会开药的老头就算再厉害,也双拳难敌四手,能打十个别人上来二十个,你怎么办?
他其实考虑的是,看起来疍家人会吃亏,打架打的就是多寡,那么就应该赶紧去报官,用官府的力量来对抗客家人,这才是上策。
不料明光显然不怕对方人多,他骄傲地说道:“人多又怎么样?疍家人出来打架何时怕别人人多的?张爷爷懂布阵。”
“布阵?”聂尘吃了一惊,打个群架还要用兵法吗?
“秀才你没听过阵法吧?”明光得意起来,用一副藐视的表情看着聂尘说道:“别看我们疍家人是打鱼的,我们当中可有能人呐,你们读书人懂得不一定就比我们多。”
“那是、那是。”聂尘笑眯眯地点头,道:“什么阵法啥的,我都不懂。”
明光更加得意了,挺起胸脯正欲再炫耀几句,却被哥哥明亮一把制止住:“别说话,要开打了!”
聂尘和明光都是一惊,忙闭上嘴朝前看去。
两边对垒的中间,几个头面人物正在那里谈话,聂尘注意到,那个张爷爷,并没有过去,而是依然站在自己队列前头面无表情的漠然看着。
这种已经做好开战准备的谈判,往往是徒劳的,众目睽睽之下,几个人面红耳赤地在那里吵吵几句,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不可能谈得拢。
果然,随着一个客家人将手一掀,双方不欢而散,疍民这边的代表还在愤怒地说着什么,那边已经掉头就往回走了。
既然说不拢,那就只有打了。
毕竟镇子里还扣着疍民这边过去卖鱼的人呢。
目睹谈判破裂的疍民们都把目光投向了站在前头的几个头领。
聂尘注意到,与其说疍民们在看“几个头领”,不如说是在看着那位白须张爷爷更加恰当。
而那位张爷爷,表情依旧冷漠,只是眼神里看向前方的视线,多了几分凶狠,几分凛冽。
明亮低声自语道:“看,张爷爷要下命令了。”
话音未落,张爷爷大手一挥,扭头朝右边做了一个手势,喊了几声。
聂尘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只见右边的一股几百人的疍民队伍,应声而动,不声不响地向侧面跑过去。
随即,张爷爷朝左边做了同样的动作,左边又有几百人像是演练过的一样,默默无声地向左侧奔去,动作整齐划一,仿佛早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怎么做一样。
而疍民们人数最多的中间群体,却没有妄动,张爷爷跟身边的几个疍民首领们附耳说了几句,然后双手举着鱼叉,昂首挺胸地朝前迈步,口中高声喊道:“大伙跟我来,杀进镇子去救人!”
疍民们齐声附和:“杀进去救人!”
上千人一起迈动脚步,第一步居然整齐得像一个人在动,脚板踩在泥地上,发出巨响。
船桨林立、鱼叉并举。
激愤的人群,竟然没有失去理智,而是齐头并进,保持着方阵的队形,齐步前进,黑压压的人群组成的方块虽然不怎么规则,但依稀保持着整齐的形态,万众一心朝前进。
明亮俩兄弟热血沸腾,高声喊着口号,急不可待地冲了上去,跟着人群朝前走。
而聂尘,已经怔怔在愣在原地呆住了。
他头回看到一群渔民整出了正规军队的阵法,还不是很废的那种军队,是训练过的精兵。
两翼齐飞、中间突破,这些疍民用的兵法很熟练啊!
不,不只是熟练,简直是战术大家!
看那分成左右两边刺向客家人队伍的两股疍民,几乎是瞄着对方单薄的两翼去的,目标如此的明确,动作无比的娴熟。
聂尘敢说,大明沿海那些卫所里的兵拉出来,能及得上这些疍民的,十无一二。
他经历了不少战阵厮杀,凭眼力就能判断一场战斗是菜鸡互啄,还是精锐血战,这些疍民仅凭现在的表现,已经当得起鸡笼团练的水平了。
在聂尘吃惊感叹的同时,对面的客家人也在动了。
客家人不是傻子,疍家的动向就在太阳底下明摆着,他们不会傻站着等疍民杀过来。
何况客家人的数量远远超过了疍民,这种情况下疍民还敢主动杀过来,简直是在挑衅。
对面爆出了一阵吼叫,领头的也在调兵谴将,将人分作三股,两侧稍少,中间稍多,分别迎着疍家的三队人,迎了上去。
两边都在动,整个场面从刚才的僵持中活了过来,奔跑的人群呐喊着,将一场械斗瞬间引爆,点燃了火药桶。
黑压压的人头攒动,整片田野都被覆盖了,宛如两军厮杀的惨烈景象,随之上演。
聂尘独自站在后头,身边没有一个疍家人,他为了以防万一被误伤,朝后又走了走,远远地来到一处高坡上,仔细观察。
首先碰撞上的,是中间的两团人,这个方向是两边的主力,人数最多,虽然发动最晚,最先接触的战斗却是他们最先打响。
而在两翼,却出现了意外的情况,率先扑过去的疍民队伍灵活地在即将撞上客家人的时候拐了个弯,佯作畏惧的样子朝外侧跑去,但一边跑一边回头大骂,激得那两路客家人暴跳如雷,谁也没见过没卵子的家伙还这么嘴硬的,于是分出去的客家人紧紧追了上去吗,疍民自然跑得飞快,两边的人越跑越远,逐渐远离了镇子边缘。
这下,就带走了不少人。
就剩下中间的两帮人互殴了。
聂尘居高临下,看得清清楚楚,满眼都是难以置信,因为他明白,左右两翼疍家人的举动,很明显是诱敌,其目的,就是要带走一部分客家人的战斗力,给中间主力创造攻入镇子的机会。
这已经不仅仅是战术了,这是兵法与战术的结合。
可这是一伙渔民啊,只会打鱼的贱民,他们难道日常打鱼的时候就惯于操练兵法战法?
聂尘想破头也没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眉头皱得快要夹死荒野里的蚊子,但没时间去过多思考了,下面两边正面碰撞的人已经打起来了。
鱼叉飞舞,锄头乱打。
客家人以庄稼汉居多,个个孔武有力,个人素质不比疍家人差,而且血性十足,生猛勇敢。一冲上来就猛冲一气,加上人多势众,声势滔天,只一个照面就把疍家人的方阵围了起来。
站在疍家人最前面的几个头面人物毫不畏惧,领着人沉稳应对,而那一抹白胡须尤其刚烈,上下翻飞着比任何人都要吸引聂尘的目光。
张爷爷手里的鱼叉一进一退之间,必有一个客家人被他扎中惨叫,而客家人的锄头无论数量如何的多,却不能伤他分毫,那鱼叉竟然是精钢打造,沉重的锄头大力砸下也不能把鱼叉砸弯变形,反而会被激荡开来,白胡子会趁机欺身上前一脚把对方踩在脚底。
这一幕,让聂尘永生难忘。
几千人就在眼皮子底下持械乱斗,打得你死我活,刀枪到肉,鲜血流畅,不一会的功夫,地上就躺了十来具尸体,要不是双方使用的武器颇为原始,没有装备真正的武器,死的人绝不会只有这么多。
客家人彪悍无比,个个都是不怕死的主,善于猛打猛冲,哪怕手里只有锄头棍棒,愣是使出了关刀的威风,看他们打架,一举一动都充满了力量,而且胆子极大,一个人就敢直接冲击疍家人的方阵。
而疍家人善于集体行动,哪怕在客家人占据人数优势又冲得猛烈的情况下,大方阵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崩溃的迹象,所有人团结一致,并肩对外,外层御敌,内层的人紧紧抵住同袍的后背,相互掩护。
聂尘看得触目惊心,即担心外面打得这么凶,镇子里面不知是怎样一个情况,又顾虑死的人多了,官府会如何处理,民乱在任何朝代,都是触动朝廷神经的一件事。
他抬头张望了一阵,突然发现,隔得不远的另一座山头上,有一帮穿着官服的人也在隔山观虎斗。
这就开眼了,原来官府的人早就到了,却也只是看着。
聂尘急火攻心,忙捂着伤处急急走过去,喘着气到了地方,果然看到二十来个穿着官袍的人站在那里,一见到他过去,还紧张地抽刀,不过看清是个孤身的家伙后,就释然了。
“什么人?快快回家去,此地危险,不可逗留!”一个衙役模样的人吆喝道,要赶聂尘走。
“官爷,赶快调人来平乱啊。”聂尘也顾不得了,冲这些人喊道:“那边打得那么凶,已经死人了,若不制止,会酿成大乱子的。”
“”衙役们纷纷扭头看他,眼神古怪,还有人不屑地冷笑。
“年轻人,你是外地来的吧?”拦他的衙役上下打量几下,出声道:“没事就快走,少管闲事。”
一边说,还有手中铁尺朝聂尘指了几下,意思是不走老子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