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孙承宗转过身来,一边摇头一边却在笑:“袁崇焕,你把辽东安危系于我这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却是太过儿戏了!常言道,人过七十古来稀,我这年纪还有几年好活?若是把我视为辽东安稳的根基,我不在了怎么办?辽东就完了吗?”
“经臣老当益壮,春秋正盛,莫说七十,八十、九十都是能活到的。”袁崇焕答道。
“哈哈哈哈!”孙承宗抚掌大笑,指着他道:“你这小子,初初看你面态憨厚,没想到拍起马屁来也这么自然麻利,这话说得好听,但全然无用,天要收人,岂能以人力度之?我们是做实事的人,以后莫要再说这等荒唐的话语来。”
“经臣教训得是,不过若是朝廷真要调你走,我等一干人必定要据理力争,一齐向朝廷上书求告,就算闹到皇上跟前,也不退让半步。”
“嗤!”孙承宗眉头一拧,拂袖道:“休要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我要走要留,谁能拦我?离开辽东,不是朝廷的意思,是我自己向皇上要求辞职的。”
“经臣的要求?”袁崇焕大惊,抬头愕然看着面前屹立的孙承宗,忙道:“经臣是自行向朝廷告辞的?不是阉党逼迫的?”
“当然是我的自行请辞。”孙承宗泛起苦笑,满是皱纹的脸上多了一层更深的晦涩:“在辽东四年,花费官银两千余万,却不得寸进,守着辽西迟迟未能收回沈阳、抚顺等要地,酋首努尔哈赤依然在大明的土地上逍遥,百姓苦难,赤地千里,就算别人不说,我本人也脸上无光啊,我若不辞职,难咎其责。”
“但是!这已经比之前好很多了!”袁崇焕激动起来,大声地说道,口中呼出的白雾激荡在严寒的空气里:“难道那些乱嚼舌头的人看不到吗?大明丢掉辽东不是一朝一夕,拿回来比丢掉难上千百倍,怎么能反而要求在短短四年的时间里收回去?这谁也办不到,谁要诋毁经臣,就让他来辽东好了,我倒要看看这些只会嘴上逞强的人能做到什么地步!”
“元素这是气话了。”孙承宗喊出了袁崇焕的表字,轻轻地拍拍他的肩:“大明已经经不起折腾,陕西乱贼把西北搅得一团糟,半个江山都在打仗,辽东的稳定更显珍贵。这用千万镇守将士的血换来如今的局面,若是换个不知事的庸人来胡搞,不但这四年的心血全都付诸东流,那些死去将士的血也白流了,而且也会给本就一团糟的国家平添更大的负担。”
“既然经臣也这样想,那你就更不能走了。”袁崇焕一喜,立刻顺着话头往上爬。
“但是不走不行啊。”孙承宗摇头:“什么事都得有人负责,熊廷弼为丢了抚顺负责,袁应泰为丢失沈阳、辽阳负责,王化贞为丢了广宁负责,而我,也得为这四年花了朝廷两千万银子负责。”
“花银子是为了国家,又没有进经臣的腰包,莫非这也有错?每一两银子都用在了刀刃上,不然现在宁远城等九座大城,四十五座墩堡莫非是平地上自己耸起来不成?”袁崇焕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花了钱,却没有达到很多人期望中的目的,那就是有错。”孙承宗笑了笑,潇洒地转过身去,双手按在垛口方砖上,眺望远方:“元素,你来看。”
袁崇焕心事重重地走过去,孙承宗将手朝外一指:“我走之后,这千里的沃土,就要拜托尔等诸君了。”
手指所向,都是茫茫黑夜,但在两人眼里,却是明明白白的山川地形。
“从此地往北,过二百四十里,是宁远,也是你的镇城,此城是出关第一大城,不可丢。”
“往北三百五十里,是锦州,锦州北临小凌河之险,近水源而多平地,可以屯田养兵,地势紧要,不可丢。”
“往北八百里,是辽东重镇沈阳,往日里的沈阳中卫镇城,历任大明辽东经略的所在地,此地得失,关系辽东得失,所以必须夺回!”
“往北一千二百里,是我大明在北面最大的一座城,辽阳城,城内人口十万户,驻军数万,当之无愧的辽东第一大城,百姓能否安居乐业,活得自在,就看这座城在不在大明手里。”
“再往北,就是开原、抚顺,当年柱国李成梁耀武扬威的地方,曾几何时,建奴连抚顺的边都不敢靠近,现在却成了建奴的大后方,无数汉人在那边当牛做马,为奴为婢,活得连狗都不如!”
孙承宗每说一地,手指就向前挪一挪,几句话说完,他就在空中划了一个无形的弧线,最后,他双手排开,将这条弧线虚幻地连接起来。
“你看,元素。”孙承宗扭头对袁崇焕道:“这些点连起来,就是我大明朝的千里辽东,这里生活着百万辽人,物产丰富,百业兴旺,他们都是我大明朝的子民,地上长的每一颗草都有我大明的根,跑的每一头动物,都流着我大明的血,”
他将双手狠狠地朝墙外一丢,仿佛丢掉了不存在的东西:“现在,这些都没了,成了建奴的家产,我们受天子所托,来这里收复土地,安抚百姓,却连续四年没有收获,我不辞职,谁来负责?”
袁崇焕捏紧了拳头,紧紧地抿着嘴唇,身体微微颤抖着,沉默不语。
“就算天子恩加四海,不追究我的责任,我也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魏忠贤在朝中搞清算,这人手段卑鄙下流,我与他不同道,他当然看我不顺眼,早晚会下阴招。他在天子身边,日夜鼓动,再加上客氏的枕头风,我若不趁早离开,必为他所害,所以无论于公于私,我都得走。”
转过身来,孙承宗看着袁崇焕:“元素,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大人,我懂了!”袁崇焕双眼中不知不觉间布满了血丝,说话时都带着哽咽。
“但是大人一走,我们这四年在辽东的辛苦,就全毁了。”
“毁了不尽然,就看接任者怎么想了。”孙承宗摇摇头道:“但是有一点,元素你要牢记,辽东地大物博,方圆数千里之遥,靠朝廷从关内调人调物,是永远守不住的。三国时诸葛亮出祁山,后勤辎重在栈道上蜿蜒几百里,一个月就扛不住了。而江南的米粮送到关外来,何止百里?九边、各省的战兵跋涉而来,又何止百里?长久如此,大明不可能经得起这等的损耗,就算有金山也得给他吃空,所以,要守辽东,必须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
“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大人常常这么教诲我的,我记得住。”袁崇焕默念了两遍,用力地答道。
“记住了,还要能运用得法。”孙承宗语重心长地提点道:“这两句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们这四年里招抚流民、开拓荒地,辛苦良久,所得也很少,今后还要继续坚持。”
“大人,就算真要负责,能不能过两年再走?”袁崇焕几乎在哀求了:“现在正是节骨眼上,辽地的军民都因为你在有底气,你一走,人心就会散,再想重振旗鼓就更难了,求大人看在跟随您在辽东奔波辛苦的诸多同僚、看在为了活命而挣扎求生的辽东百姓份上,迟些再走吧!”
“等两年?恐怕连两个月都等不了了。”孙承宗一头花白的头发在夜风中飞舞,黑色的头巾衬托着白发,格外沧桑:“袁可立已经被弹劾去职,登莱巡抚换了人,他和我如同左右臂膀,砍了一只下一个必然轮到我。”
“袁大人去职了?”袁崇焕又是一惊:“登莱水师是袁大人一手打造的,他走了,五万登莱水师怎么办?”
“当然是散掉了。”孙承宗叹息道:“接任的武之望治民有余,治军不足,一上任就跟皮岛的毛龙不合,相互掣肘,加上朝廷将登莱的军费砍了大半,水师眼看就要废了。”
“巡抚总兵不合,必有祸端还有军费,朝廷难道不清楚登莱此地有多重要吗?为何在人事安排和钱粮供应上这般不济事?”袁崇焕也叹了口气,他是宁前道,其实是个官,负有宁远一地督饷督粮的责任,深知这里人事、钱粮里面的水有多深。
“去年京里重修三大殿,花费巨大,魏忠贤到处筹款,连南京军马场都卖掉了,登莱一地每年都要花朝廷几百万银子,怎么会不被盯上?”孙承宗道:“再说登莱水师没有握在阉党的人手里,那么多军费银子不能上下其手,很多人心里不舒服。”
“没了登莱水师,我看阉党怎么维持旅顺以北的阵线,跨海打仗可不是靠嘴皮子就行的。”袁崇焕冷笑道:“若是因此而有了败绩,纵然阉党也吃罪不起。”
“这个已经计算好了。”孙承宗幽幽地说道:“我听说魏忠贤从东南沿海会调人过来,那可是击败了红毛鬼的强悍人物。”
“东南?”袁崇焕疑窦丛生:“是谁?”
“不是很清楚。”孙承宗裹紧了披风,转身向城楼下走去:“但这里头充满了利益纠葛,调东南的人过来,又何尝没有为那些海上巨商们考量的意思,辽东千里之地,也许不如南海一舟重要啊。”
见他离开,袁崇焕也迈步跟随,他听着孙承宗最后一句话,心中不免嘀咕不止,恩师快要离开的戚戚然和对未来充满的未知感深深困惑着他,以至于脚下蹒跚,差点被台阶绊了一个跟头。
天启五年的春天,就这样在表面平静的潜流下度过,事里事外的各色人等或清楚,或懵懂,或者好似明白其实懵懂,迎接着快要来袭的暴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