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向聂尘报信这么冒险的事,许心素自然是不肯亲自去的。
他派了一个心腹跑这一趟,这个心腹叫做徐山君。
徐山君其实加入许心素的团伙时间并不长,之所以派他来,是因为他是许心素手下很难得的识得几个字的人才。
众所周知,海盗一般来说都是苦命人,以活不下去的人居多,这样的人自然不可能有机会读书的,所以海盗集团很多都是盲集团。
徐山君不同,这家伙上过几天私斋,读过两天书,他有化,常常开口就带着之乎者也,在许心素的团伙当中极为特别,可以说是个秀才。
加上他当海盗是因为被家乡的劣绅霸占了家产、抢了妻女,一气之下手头沾了人命才逃到海上来的,这样的人当然不敢再走回头路,可以放心。而且许心素喜欢他识字这一点,一来就让他当了账房,过了几个月人混熟了,觉得这家伙还有点聪明能干,很有狗头军师的潜质,干脆让他做了白纸扇。
既然是聪明伶俐的白纸扇,平时又不抛头露面认识他的人少,这种告密的技术活,当然就责无旁贷了,虽然徐山君很不想去。
只是不想去,也得去。
徐山君坐着一条平平无奇的商船,化妆成一个福建贩布的客商,不情不愿地往夷州出发了。
“过去之后,一定要留意夷州的实力。”临出发之前,许心素对他谆谆教导、耳提面命:“瞧瞧聂魔头是不是真的如俞大人所言,那般了不得,若是看起来不怎么样,就先不忙报信,火速回来报与我知,我且考量考量再说。”
徐山君听了心中大骂:你要考量就先考量好了再说啊,派我去当探子吗?这等小事派个小厮去做就成了,为何让我去?聂魔头若是把我识破了本人小命不保啊!
骂归骂,船还是开了。
白帆悠悠,直挂沧海。
商船不急不慢,稳稳当当地航行于海上,四周寂寥,白浪横飞,天地之间云水一色,这种苍穹如盖大海包裹的感觉,平常人根本体会不到,只有闯海的汉子才能体会。
徐山君在海上漂了四天,就看到了作为鸡笼港背景的苍茫鸡笼山,山脉如巨蛇蜿蜒,在视野里起伏了好长的一波。
“三爷,前头又有黑旗船过来了!”
有水手大着嗓门冲船舱里高声喊道,不消半刻,一脸疲惫的徐山君就探出头来了。
他在晕船。
说起来好笑,作为许心素海盗集团的白纸扇,徐山君居然会晕船。
但是这也不怪他,因为徐山君本是内陆人,逃到海上之前从未坐过船,投靠许心素之后,也天天干些记账走账之类的勾当,就没下过海。
后来当了白纸扇,地位上去了,更不可能亲自去干打打杀杀的事情,坐在商行里出主意的时间多,上船的时间极少极少,偶有坐船出海,也是在近海打个转就回去,类似这次这样过海走远路的,还是第一次。
徐山君面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他已经把胃里三天前吃的东西都吐出来了,正在吐黄胆水,闻听又有黑旗船过来,他扶着舱壁出来了。
“怎么又来了?”他音若蚊呐地问:“不是才走一条吗?”
“黑旗船断了澎湖海路,这条线上每天起码有十来条船来往巡弋,查得自然勤些。”手下给他解释:“不过我们船上买了中华远洋商行的认旗的,不用担心。”
手下说这话的时候,毫无廉耻之意,还理所当然,对一个海盗竟然购买别家海盗的认旗这种丢人的事,一点不脸红。
徐山君鼓着眼珠子瞪着手下,很想痛骂几句,让这些家伙恢复点血性,但苦于晕船太痛苦,实在没有力气而作罢。
“三爷,听!”手下叫道:“他们在朝我们喊话!”
徐山君皱眉侧耳,仔细去听,听到随风而来一阵喊声,好像在喊“前面快要进港,如有火器不能带下船去”之类的话语。
两船擦肩而过,相向而行,相距不过二十来丈远,徐山君认得,那是一条广船,双桅广船,帆是硬帆,吃风饱满,船速很快。
说是广船,船上却装了不少铁炮,船舷上一溜都是炮口,那炮口黑洞洞的,指着徐山君的船,仿佛一有不对就要十来炮轰来。
徐山君凝神看那船,直到两船交错,渐行渐远。
回过头来,徐山君瞧了瞧自己的船。
船上除了船头有个生锈的铁炮之外,啥火器也没有。
许心素的战船都是这个鸟样,那尊锈铁炮一般是用来当号炮用的,时而打得响时而打不响,响不响主要看运气。
他们还停留在靠船撞、靠厮杀汉跳帮的战术阶段。
“”徐山君想了想,没有说话,也没有再进船舱里去,就势趴在船舷上,瞭望远处的鸡笼港。
随着距离的拉近,鸡笼港的全貌也就越来越清晰。
那条白色的防波堤,远远地就能瞧见,这道堤坝已经经过了两次修整,越修越宽,越修越长,将整个海港都攮入其中,白色的鹅暖石被海浪越拍越白,看起来很漂亮。
海港中,泊有几十条船,不乏几百料的大船,甚至有四桅的巨舰,桅杆如林,帆缆如海。
“这么多船啊。”徐山君眯着眼数了数,心中暗跳,他瞧见这些船有一半是挂的黑底白骷髅旗,这种旗跟挂纯黑色夷州认旗的外来商船不大一样,很明显是常驻鸡笼港的战船,跟外面封海的那些船是一样的。
“都是炮船,聂魔头这般怕死吗?”入目所见,这些白骷髅旗战船船舷上都是炮口,徐山君一边惊叹这么多炮要花多少钱啊,一边瞧不起夷州人胆小。大家都知道,打仗作战,凭的是勇气血性,靠的是齐心团结,远远地放炮是胆怯的行为,大丈夫就该面对面地砍杀,连船都不敢贴近算什么英雄?
徐山君摇摇头,嗤笑一声:大炮固然厉害,但海上打炮,哪里打得准?最后解决问题还得靠跳帮厮杀,夷州海盗这么注重火器,看来胆量不大,而且靠炮的话,厮杀本事就不可能高到哪里去,近距离搏杀就会处于下风。
手下过来提醒他:“三爷,我们快靠岸了。”
两条蜈蚣船一左一右,像从海里冒出来一样无端端地出现在船的两侧,船上各有两队手持鸟铳、要挂长刀的汉子虎视眈眈,也不说话,就那么紧紧地贴着船边,像是在戒备一样。
徐山君奇怪地望望这两条蜈蚣船,示意自己的手下小心一点,然后等船靠岸,搭上跳板。
徐山君下船,跳板那头按惯例早已站了几个码头上的远洋商行青衫人,先记了船的来历、货物种类和船上人数,然后上船检查。
徐山君错愕地看着这几个人上了自己的船,东翻西看一阵确认没有可疑之处后下了船,给了自己一张单子。
“很面生,第一次来的?”青衫人看他。
“啊,是。”徐山君忙答道。
“出货询价在城里商行里,凭这张单子过去。询价谈妥后会有批章,凭它去仓库卸货领钱,若要在城里买货,记得购买后向商家索要发票,不然船走不了。”
“发票?”徐山君奇道:“那是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青衫人不肯耽搁时间,开始交代注意事项:“船上若有火器,不可带下船,岸上有宵禁,子时过后不能再上街,一旦发现有人违规,按夷州律论处,轻则罚款,重则抓人!”
青衫人说完告诫后,扬长而去。
“夷州律?”徐山君头回听说这三个字,大明律他倒是知道,皇明祖训他能背出前三段,但夷州律是个啥?
他注意到,当青衫人走后,靠在自己船两边的蜈蚣船也消失了,不知去了何处。
“戒备倒是挺严格的。”徐山君记下了这一条,一抬头,看到了山上的炮台。
“又是炮?!”他暗暗心惊,对炮台上隔得这么远依然觉得巨大无比的炮管感到震撼:“还是巨炮,聂魔头哪里来的这么多钱?这炮怕是要上万两银子一尊吧?他好舍得!”
对着那炮台看了良久,徐山君偷偷伸出自己的手指头跟山上的炮管比划了一下,估量了一下炮筒的口径,然后又惊了一次。
“好大,好大!”他额头都冒出细密的汗珠来:“这一炮打出去,再大的船也得灰飞烟灭!齑粉乎?齑粉也!”
流了一阵汗,海风吹来,令他打了一个寒颤,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任务在身。
忙收敛心神,带着两个手下抬步沿着石板路朝城里走去,在鸡笼城门口被站岗的团丁验看了码头上的单子,记下进城的人数,方才进了城。
徐山君注意到,除了自己这几人用的单子以外,其他本地人出入城门出示的是一块木牌,牌子上花花绿绿地刻了些字,不知道写的什么,他想凑过去看,又怕惹人怀疑,只好作罢。
进城之后,城内跟城外相比更是繁华,城内花团锦盛店铺林立,人流如织烟火气十足,徐山君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福州城,正在城里最热闹的街上瞎逛。
“城因地理而起,因工商而盛。”徐山君暗想:“聂魔头断海果然厉害,这短短不到一年的光阴,就将夷州鸡笼城建成如此繁华的所在,这都是澎湖断海闹的,所有的商船都得来这里交易,鸡笼想不热闹都不行啊。”
一路前行,徐山君在人潮中挤挤挨挨地走过两条街,终于到了挂着中华远洋商行金字招牌的大商铺跟前。
与这个招牌一门之隔的,是另一块招牌“大明福建澎湖游击将军衙门”。
神奇的是,这两个门,其实里面相通的,也就是说,明面上挂着两块牌子,其实里面是一个地方。
商行就是衙门,衙门就是商行。
徐山君简直懵逼了,他头回见识这种情景。
不管了,到地方就行。
不过正待进去时,他却迟疑起来了。
“聂魔头在不在里头呢?”他颇感犹豫,这种告密的事根本不敢为外人道,万一泄密就什么都完了,这里又没熟人,打听都没处打听。
在门口转悠了半天,他跺跺脚,厚着脸皮直接进去,抓着一个过来招呼的伙计就道:“你们家做主的是谁?我是福州许家的人,有要紧事找你们聂龙头说话!”
“你也找我们聂龙头?”那伙计吃惊地看着他:“有什么事吗?”
徐山君没有留意那个“也”字,只是不耐烦地催促道:“别问那么多,是关系你家龙头的大事,耽搁了你吃罪不起!快去找能做主的人来跟我说话。”
那伙计不知何事,唯唯诺诺地去了,不消一会,就有一个膀大腰圆的大汉大踏步地过来。
“你是福州许家的人?哪一个许家?”大汉一身横肉,相貌狰狞,一见面就把徐山君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有什么事跟我说。”
“你是谁?”徐山君当然不是那么容易被唬住的。
“我叫施大喧,中华远洋商行的红棍,聂龙头现在有事,你先跟我讲,我听了再看有没有必要让龙头知晓。”
“红棍施大喧。”徐山君听过施大喧的名号,只是没见过面罢了,不过在这里不可能有人冒充的,于是他拱手低语道:“福州许心素,是我的老大,我是来替他传话的。”
“许心素?哦,我想起来了,海商许家嘛,以前跟李旦关系很好的那一个。”施大喧立刻想起来了,问道:“传什么话?”
徐山君眼睛一眯,冷笑道:“我家老大说,这话不过六耳。请带我去见聂龙头,我自然会说与他听。”
“”施大喧冷冷地看了他几眼,想了想,转身道:“跟我来,只准你一人来。”
徐山君一笑,嘱咐两个手下在这里等,自己尾随施大喧,向院子深处走去。
中华远洋商行和澎湖游击将军衙门,其实隔了一堵墙。
但也仅仅隔了一堵墙。
施大喧带着徐山君在院里绕来绕去,走过几道回廊,最后徐山君发现,自己不过是沿着一条曲折的路,走到了一墙之隔的邻院里。
抬头一看,就能瞧见围墙那头一棵挺拔的松树高高傲立,刚才自己就是在那棵树下和施大喧说话的。
“在这里等等。”施大喧对徐山君说道,然后自顾自地走进院里的月亮门,那里头还套着一个院子。
徐山君被迫留下来,几个穿着锦袍的汉子冷眉冷眼地看着他,令他不敢妄动分毫。
那边施大喧走进月亮门内,里头一排很清净的房子,他挑尽头的一间,敲了敲门柱。
里面应了一声,他掀起门帘而入。
屋里热浪滚滚,碳炉上的铜壶正在起劲地唱歌,呜嘘声中,聂尘和郑芝龙坐在炉子边说着话。
见是施大喧进来,眉眼神色颇为古怪,郑芝龙就挤眉弄眼地说道:“怎么?又有告密的来了?”
“是啊。”施大喧想笑,却摇了摇头:“这是第三个了,龙头,这他妈都成啥了?”
“来者皆是客,何况人家是来帮我们的。”聂尘淡定地继续将手放到铜壶升腾的水蒸气里烘烤着:“大敌当前,这样的人多多益善啊。”
“十六家英雄我呸!”施大喧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然后惊觉这里是聂尘的寝室,忙伸脚去用鞋底擦拭:“龙头,不如我们杀出去,趁这些杂碎还没集结起来,逐个击破!”
“大哥不是说了吗?歌照唱舞照跳,该干嘛干嘛,等他们上门来即可。”郑芝龙瞧他伸腿在地上猛搓的动作很笨拙,于是大笑:“这是难得的机会,送上门来的一网打尽,省得东奔西走去找他们,是极好的时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