呱呱叫的海鸟振翅高飞,在空中翱翔。
从鸟的视觉俯瞰大海,蓝色的背景下,有一连串珍珠样的斑点浮在海上,珍珠有大有小,斑点有宽有窄,散在这片海域,错落有致。
小一点的斑点呈白色,那是珊瑚礁的颜色,经年累月死去的珊瑚变成石灰岩一般的物质,高高垒起,化为礁盘。
大一点的斑点色彩斑斓,有绿色的树,有白色的砂,还有黑色的礁石和红棕色的土壤,各类颜色组合到一起,构成蓝色海洋中一处处难得的避风港。。
这些空中看起来不过如此的斑点,足有六十四个,从海上看过去,就是一个个或大或小的岛屿,这些岛屿排列成不规则的形状,组成了大明朝的平湖列岛,也称澎湖列岛。
列岛上没有淡水,但能拦坝蓄水,有一些渔民季节性的居住在上面,过着辛苦的疍民生活,岛屿周边渔产丰富、风景优美,出海一次往往收获颇丰,加上能避风躲雨,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为沿海百姓的渔场,每逢鱼肥虾美的时候,涌到列岛上的渔民多达上千。
从秦汉时起,就有福建、浙江的渔民过海上岛,开发移居,到了宋代,则正式划归泉州府管辖,置官设署,遥遥管控,之后列朝历代,都将澎湖视为己有,牢牢控在手中。
不过到了大明天启四年九月的这一天,情况却有了变化。
“砰!”
一颗铁弹从澎湖列岛的第三大岛白沙岛北角射出来,划过长长的水面,从一条福船的两桅中间飞过去,打断了一条缆索,然后下坠,嗵的一声掉进远远的海里。
“退!退!”福船上的一个穿着甲胄的大明军官被从自己脑袋上飞过去的炮弹吓得魂飞魄散,没口子的叫着,指挥手下转舵掉头:“快退回去,红毛鬼开炮了!”
他的手下比他吓得还要畏惧几分,在他叫喊之前就已经开始转舵了,所有的人都猫腰躲在舷墙后面,仿佛那单薄的舷墙能抵御炮弹一样,没人敢抬头。
这条福船一跑,和它一起朝白沙岛方向进发的其他十来条船不约而同的一齐回头,没有人发号施令,就像事先商量好的一样,大伙心照不宣做着同样的动作。
“轰!轰轰!”
就像在欢送这些掉头逃窜的大明水师兵船一般,白沙岛北角那座带有鲜明欧洲风格的棱堡炮台上,对着这边的十来门火炮热烈的喷着火焰,一发又一发的炮弹散落在兵船周围,或远或近,将船上的大明官兵吓得脸色煞白,只恨这是在海上,不能用爹妈生出来的两条腿亡命狂奔。
炮打得有多欢,船就跑得有多快。
没法不快,所有的船都见识过荷兰红毛鬼大炮的威力,这些能轰出十里地的巨炮,威力惊人,一炮就能击沉一条三百料的大船,打成齑粉,船上无人能生还,全送了鱼虾之口。
大家都是当兵吃皇粮的,只为一口饭而已,没必要真的去送死吧。
停泊在棱堡悬崖下面的港湾中,有三条大船,一水的大型盖伦船,桅高船大,炮眼密集,几乎全都有定海号的规模,但它们只是起锚观望,并没有出海迎击的样子,似乎对头顶上棱堡内的岸炮很有信心,觉得靠岸炮就能击退大明水师几十艘兵船的进攻,也没有出来追击的打算。
在炮台隆隆的炮声里,大明水师全军退走,避往远处。
在炮弹打不到的极远处,澎湖列岛一座不知名的小礁盘旁边,泊有十来条船只,居中的一条船上,一名顶盔贯甲的将官,正手持千里镜,朝前方眺望。
逃走的水师兵船被他尽收眼底,一个细节都没有错过。
海面上如柱的水花,兵船上面如土色的士兵,以及开炮时隐隐闪烁的焰火,甚至盖伦船上鸣枪叫嚷的红毛鬼,都活灵活现的呈现在他的瞳孔里。
“”将官默默的望了一阵,脸上没有愤怒,看不出惊讶,也没有觉得恼火,平静得像看了一出索然无味的戏,不叫好,也不骂街。
“鸣锣,收兵!”他放下千里镜时,漠然的说了这么一句。
近处的亲兵飞快的把这命令传递下去,船尾有人提起比自己胳膊还粗的棒槌,铛铛铛的敲了起来,桅顶上也升起代表退兵的旗帜,高高飘扬。
一见到这面旗,败退的兵船们顿时跑得跟起劲了,你追我赶,唯恐落后。
“俞军门,今天看来又是毫无建树的一天。”站在将官身后的一名守备穿着的武官出声说道,在这船头上,只有他们两人一前一后的站着,没有旁人:“荷兰红毛鬼的炮依旧那么厉害,我们的船连岛的边都摸不到。”
被称作俞军门的大明福建总兵俞咨皋冷漠的把千里镜仔细的收好,没有回头,视线也没有离开前方,皱眉说道:“这都七个月了,我们自金门出兵,南大人以酒祭旗,我们率军出海,已经七个月了,却连澎湖本岛的边都摸不着,还花了朝廷十几万两银子,王梦熊,我俩如何向南大人交代?”
金门守备王梦熊闻声脸色一红,似有愧色,但旋即就找到了回答的借口,理直气壮的应道:“话不能这么说,军门,我们出海时,红毛鬼有船六百只,据岛十余个,如今被我们剿得困守白沙岛,剩下大船仅有三只,这都是功劳,岂能抹杀?”
“这话骗骗朝中那些不知情的大人们还可以,拿来糊弄南大人,却是不行的。”俞咨皋冷哼一声,不满的说道:“六百只船,全是我福建渔民的渔船,被胁迫跟随红毛鬼而已,我们大军一到,他们就自行散去,这哪里说得上是我们的功劳?何况那些渔船都是不到一百料的小船,连哨船都算不上,拿来充功劳,我脸皮可没那么厚啊。”
王梦熊眉头微耸,道:“那些离岛”
“那些离岛就是些不到百丈的小礁盘,红毛鬼根本不屑于困守,礁盘上无水无滩,守在上面不用我们去攻,他们自己就会饿死,红毛鬼虽然不开化,却不是傻子。”
俞咨皋说完这些,转身过来面向王梦熊,只见他年约五旬出头,面带英气,一张国字脸跟他爹俞大猷颇有几分神似,红脸膛上一对浓眉,高鼻梁下一张阔嘴,身高体壮,孔武有力,武将世家的底蕴从面相上就可见一斑。
王梦熊本是骁将,在福建沿海也是久经海面的老军头,性格羁傲不逊,一向不大服人,却被俞咨皋看得不大自在,眼神飘忽的说道:“这些我也知道,可是并不是将士们不肯用力,军门也看到了,红毛鬼火炮威力可观,近之则亡,若是不能抢滩登陆,我们根本奈何不了躲在堡垒里的红毛鬼,却之奈何啊?”
“你以为,过两天南大人来了,会听这等理由?”俞咨皋盯着他看了两眼,忧心忡忡的叹气起来。
“南大人要来?”王梦熊一惊:“他真的要来?他是一省巡抚,位高权重,岂能以身犯险?他真的要来?”
“昨天就传信给我了,说不日即到。”俞咨皋侧身看向海上,退回来的兵船已经越来越近:“你昨日带人筹措粮草淡水去了,故而不知。”
“军门可得拦着他呀。”王梦熊急道,真的急了,连对上级的措辞都没有注意分寸:“你是总兵,他会听你的。”
“哪里拦得住?”俞咨皋心中郁闷,没有计较,只是叹气:“他是上官,他要来,我能让他不来吗?”
“可是”王梦熊张张嘴,想了想才说道:“南大人若来,必定是督促我等进兵力战的,可是如今这战事,根本不能蛮干,蛮干则必定损兵折将,还不一定能打下白沙岛来,要是折损了兵马,又不能取得战果,事后朝廷追查,最后背负责任的,还是你我啊,军门!”
一席话说得俞咨皋心惊肉跳,这些道理他都懂,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如今王梦熊挑明了,他愈发的感到惶恐起来。
作为名将俞大猷的儿子,俞咨皋是含着金钥匙出身的,一落地还没来得及哭,一顶金灿灿的“指挥佥事”四品衔头就戴在了头上,一辈子荣华富贵光芒闪闪。
他的道路也确实是这么走下去的,从军为将,父亲打下的人脉基础令他仕途无比轻松,福建总兵的职司一当就是二十年,无人能及,如今已过知天命之年,即将退隐,他不想落得个老来一场空。
早知道,就不接这差事了,称病抱恙多好,他甚至这样想道。
可是后悔也完了,这场仗,就是吞,也得吞下去。
但是怎么打呢?
俞咨皋发愁的摸着下巴,一筹莫展。
当了一辈子兵,打了不少仗,如红毛鬼这种敌人,他确实很少遇到,船坚炮利,火器凶猛,比曾经的任何对手都难缠,那些巨大的佛郎机炮威力强大,没法敌手啊。
“算了,今日先退回去再说,等南大人到了,再做计较。”想了半天,俞咨皋把船板一拍,恨恨的说道,退回来的兵船正从他眼前驶过,这些兵船都是福建巡抚南居益从广东、浙江的水寨中调过来的,供俞咨皋驱使,为了打赢这场仗,南居益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就差把自己送给俞咨皋了,如今久攻不克,俞咨皋确实没脸见人。
王梦熊是个军汉出身的武夫,俞咨皋没法可想,他当然更想不出好办法来,只得怔怔的答应一声,按他的意思去办。
兵船聚集到一处,溜溜的返航。
在距离这片海几十里地的水面上,几艘福建水师的战船正乘风破浪,扬帆而来。
大明福建巡抚南居益,身着大红的官袍,腰缠玉带,头顶乌纱,胸前的补子上绣着一只孔雀,标志着他乃大明右副都御史、巡抚福建的显赫身份。
风扑面而来,凉爽惬意,但南居益心中,却毫无安逸的意思,相反的,他满腹心事。
伸手摸摸怀里,那里揣着一封来自京城的信,信是他的上级,也是同为东林一党的恩师叶向高写来的。
信的内容,惊涛骇浪,摄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