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平户两个多月,时令已入初夏,热带气旋带来南太平洋上温暖的风,吹拂平户港低矮的建筑群。
地面还是一如既往的泥泞,前两天大概下过一场雨,泥巴地还泛着些许的潮湿,踩起来吧唧吧唧的格外令人厌烦,不过寻常劳累百姓哪里会顾及这些,依然趟着泥水奔走,街道两侧的住户点起了灯,星星点点的装饰着平户港的夜。
李旦的住处,两尊貔貅坐镇大门,厚厚的门扇紧闭,铜钉拒客。
院里灯火通明,暗处站着默默的武士,而内宅则布下了多于平时的警卫,彰显着今夜不同于寻常。
李旦难得的坐在书房里,闭了门,煮了酒。
屋里四角点有烛台,烛光照耀,亮如明珠。
桌上有几碟小菜,烧得很精致,都是大明朝的口味,极为下饭。
聂尘的筷子一直在盘子上飞舞,下手又准又狠,几个眨眼间的功夫,盘子就空了一大半。
李旦端着半杯酒坐在他对面,似饮非饮,似笑非笑的盯着他,哼声道:“怎么,在松浦诚之助哪里没有吃饱?”
聂尘嘴里嚼着肉,吐词不清:“弄和口味,劝是冷板,弄里吃得恰。”
李旦花了点时间,才搞清楚他说的什么,不禁莞尔一笑,把身子靠在椅背上:“倭国的吃食就这么个样子,你来了一年多,难道还不习惯?”
聂尘把一盘油爆肉残余的一点汤汁全倒到饭里,大口刨完,末了舒服的打了一个嗝,拍拍肚子,笑道:“不错,这肉有回锅肉的味道,要是有辣椒就好了,一定更好吃。”
“什么回锅肉,不懂别乱说,这叫油爆肉。”李旦又哼了一声:“肉是山猪肉,油却是从大明运来的上好菜籽油,倭国没得卖,你走运了,我上个月刚进了几坛,本来留着自己吃的,便宜你了。”
聂尘不跟他争,回锅肉这种清末才有的川菜明朝人自然不知道,他只是再次端起碗,仔细把每一颗饭粒都扒进嘴里,方才心满意足的把碗放下。
“在船上吃了几十天的饭团和鱼,嘴都淡出鸟来了。”他挑着牙缝:“出门方知家里好啊,外面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狗窝。”
“既然知道家里好,就要照应着家里点。”李旦把一杯茶推到聂尘面前:“松浦诚之助心急火燎的找你干什么?”
“借钱。”聂尘揭开茶碗的盖子,吹了吹浮沫:“这茶不是很好啊。”
他抬头看着李旦:“李老爷是不是舍不得好茶?”
“极品的福建铁观音。”李旦瞪他一眼,发狠道:“上一个敢这么对我说话的人,尸体都被鱼吃光了。”
“哦,怪我眼拙了。”聂尘呵呵笑着,把茶碗盖子盖上。
“他找你借钱干啥?我前两天才放了一笔款子给他。”李旦再次哼了一声,把自己的茶杯推给他:“便宜你,这是大红袍,贡茶,你没话说了吧?”
“就知道李老爷喜欢把好东西自己用。”聂尘笑嘻嘻的接过茶杯,抿了一口:“你的款子利息那么高,他不敢多借啊,借了一笔就不敢再开口了。”
“你有多少钱能借给他?”李旦轻蔑的说道:“福寿膏烟馆刚开张,你又有多少进账?”
“当然不多了,我穷光蛋一个,没有李老爷,我哪里有今天。”聂尘与他对视:“但你有钱呐,可以先借给我,我再借给他。”
“聂尘。”李旦眯起眼,把刚刚挺直的后背又靠在了椅背上:“你是不是以为我傻?”
“我只是想提醒一下李老爷,现在是支持松浦诚之助的大好机会,牢牢的拉拢他,用一点钱是最简单可靠的办法。”
“倭人不可信,我已经帮了他。”
“还不够,他跟我说了,松浦家有两个家老不服,正在预谋起事,周围的大名也有暗中做手脚的,若是处理得不好,可能不但国守的位置会丢掉,连命都保不住。”
“这跟我何干?”李旦皱眉:“随便哪个倭人上台,我们都做自己的生意,交税纳贡,日子一样过。”
聂尘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李佬忘了身上的伤疤了?”
这句话仿佛刺了李旦一刀,立刻让他的瞳孔都瞬间放大,浑身宽大的衣袍都动了一动,似乎有无形的风从他的体内吹出来。
他下嘴唇倔强的翘起,脸色开始发红。
“就算我全力帮他,怎么知道他一定会赢?”李旦的眼睛射出尖锐的刀子,直透聂尘的眼眸深处。
聂尘毫不畏惧的接了这刀,同他视线平齐:“帮他不一定赢,但不帮他,我们一定输。”
“这又何以见得?”
“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很难。”聂尘道:“松浦诚之助有天皇任命的诏书,得到幕府的支持,合理合法,道义上就占有上风,如果他真的要被人扳倒,幕府不会坐视不管,否则幕府威严何在?今后任意一个大名死了他的家臣都可以通过战争来取得大名位置的话,幕府还怎么管理倭国?真要那样,倭国又跟唐朝末年有什么区别?”
李旦的身子晃了一下,眉头紧皱嘴巴紧闭,但倔强的下嘴唇稍稍松了一点。
“等他赢定了,再帮他意义完全不同,而若是三心两意,松浦诚之助这家伙本事不大,心眼却小得如针尖,一定记恨李佬,到时候钱花了,却惹来一身骚,何苦来的?”
“钱你已经借了,不如痛快点,直接输送他一笔大本钱,让他知道,你平户李旦,是真心实意帮他的,拿人手短,他方才毫不怀疑的跟我们站在一起。”
屋角的烛台爆了一个烛花,啪的一声如若蚊鸣。
李旦瞪圆的眼睛慢慢眯缝起来,靠着椅背半响不说话。
等到第二朵烛花爆开时,他才缓缓睁眼,看着聂尘沉沉的道:“与贼共舞,你是要我选边啊。”
“不是选边,是合作。”聂尘把头朝后扬了扬:“我们和他是平等的。”
“平等?”李旦的眉头拧得越来越深:“我们?寄居平户,有钱不等于有地位。”
“那是现在,李佬,你让我深入大海,不正是要取得截断海疆、将倭国的海上贸易全都收入你的手掌心吗?等到这个目标实现,松浦诚之助在倭国掌权,我们在海上生波,这样的对等合作,才是最牢靠的关系。”
“在你和松浦诚之助吃生鱼片的时候,我已经听施大喧和李德报告过了,你干得不错,胆子大,手段狠,倒是没有看错你。”李旦说到这里,终于露出高兴的神色来,拧巴的眉毛舒缓开来:“打了几次漂亮仗,但要截断倭国商道,还远远不够。”
“一次不够,我就出海两次,两次不够,就三次、四次。”聂尘语气坚定得掷地有声:“李佬,只要你决心坚决,我就当你的马前死卒、海上先锋!”
李旦鼻孔里喷出一股气,不过不是用哼的,而是哂笑:“你预计要多长时间可以做到?”
“松浦诚之助的内战不可避免,松浦健迟早也会跟他翻脸,双方都在暗暗备战,到处集资结党,只要打起来了,没个一年半载根本停不下来,这段时间,就是我们的机会。”
“一年半载?”
“是的,松浦诚之助跟我交了底,我也侧面了解了一下双方的底细,松浦健和松浦诚之助两人背后的松浦家老能量差不多,松浦诚之助还稍占优势,不过有外藩介入,就复杂一些。但总的来说,两边旗鼓相当,胜负难料。”
李旦一下就怒了:“那你说他赢定了?”
“但幕府介入,就不一样了。”聂尘胸有成竹的答道:“德川家也有一摊子烂事,我估计江户那边也会闹腾起来,天台宗的和尚要搞事情,但德川家不是软柿子,平定这伙人不过是时间问题。”
“等到幕府腾出手来,要收拾肥前国这些垃圾,不过是举手之劳,所以说,松浦诚之助赢定了。”
李旦深深的看着他,怒气瞬间没了踪影,苦笑道:“聂尘,你说的我都不知道该不该信你了,倭国这些人难道都是你养的不成?事事都按你说的来?”
“信不信,李佬可以掂量,不过机会一错过,就没有了。”聂尘双手一摊:“我是合理推测,基于事实。”
李旦双手据案,想了想,一想就觉得头大,只觉事情复杂无比,不静下心好好思量思量,完全想不过味儿来。
于是他烦恼的挥挥手:“这事我过两天在说,你回来了,有什么打算?”
“有很多事要忙,其中一些要李佬帮忙。”
“帮忙?”李旦一个激灵,他现在对“帮忙”这两个字眼有些敏感:“帮什么忙?”
“我劫了三条船回来,按照约定,都要给我使用,我需要对它们进行改造,要用钱。”
“钱?又是钱?”李旦瞪眼。
“除了钱,还要人。”
“人?”李旦的眼睛瞪得大了一圈。
“水手,有船没水手等于没船,所以我要李佬给我水手。”
“”李旦无语。
“还有,我想从葡萄牙红毛鬼那里聘一些船工来,我有些想法,要扩大平户船厂的规模,提升技术能力,他们在南洋有些人才,只要有钱就能请到,还有铸炮师,澳门有炮厂,我要去挖角,都要用钱。”
“哦,对了,船厂扩容之后,造船就要采购大量木材和铁器,这需要钱,李佬要支持啊。”
“”李旦继续无语。
“李佬,我很忙的,要是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家里还有甚多事要安排,钱和人,我明天就叫人来交割,李佬千万别忘了啊。”
聂尘抹抹嘴边的油,朝瞪着眼的李旦拱拱手,大概自己都觉得提的要求有些多,他面带歉意的鞠躬道:“这些钱,我今后一定十倍的还给你,权当借给我,李佬,我走了。”
他拜了一拜,施施然的开门,急匆匆的离去。
李旦愕然的坐在椅子上,双手按着桌子,脸上神色变幻,良久方才拍案而起,怒喝道:“借钱借钱,你倒是打个欠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