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祭第二天,天皇祈福的日子。
一大早,排在皇城门外等候开门的各地大名队伍就排到了护城河外,他们要在开门之后先拜见天皇,然后随天皇步行到紧邻皇城的天道宗神社,在天皇的率领下向神灵祈福。
每年的流程都是这样,而率领大名和百官的,自然是征夷大将军。
德川秀忠同样很早就起来了,他不必再皇城外等候,而是掐着时间,待城门大开的一刻,坐着轿子刚好入城。
德川家的队伍很长,有身份跟着家主进入皇城的人都来了,包括女眷在内,络绎不绝的有十来人。
先到的大名们当然不敢和征夷大将军争夺进城的顺序,他们老老实实的候在路旁,等德川家的人马进城之后,再鱼贯而入。
松浦镇信站在队伍的一侧,留心看着从眼前经过的车马。
“果然不见德川家光的影子,他没有来。”
轿子都是竹帘遮挡,能挡阳光,却遮不住有心人的视线,松浦镇信待德川家最后扫尾的人走过之后,笃定的下了判断。
“而德川忠长却走在了第二的位置,紧随德川秀忠的轿子,难道大将军继承顺位人选的改变,就已经定下来了?”
他有些难以置信,看看周围同样探头探脑的各路大名,大家都是鬼模鬼样的,大概心中在想着同一件事。
“若是忠长继位,今后巴结的对象可要变一变了。只是天台宗和其他家光的势力,就这么轻易的放弃了不成?”
松浦镇信皱了皱眉头,心里觉得悬吊吊的有些拿不稳,摇摇头,他轻轻吁了口气。
“只怕又要起些风浪了。”
“铛!”
皇城城门高处,有武士在大力的敲响了铜锣,与昨天二条城上敲响铜锣一个意思,天皇正在前往正殿途中,觐见的各路诸侯和武百官,可以入城了。
松浦镇信心事重重的迈步,随着前面的大名脚步,走向皇城门,一众平户藩来的乡佬,一起跟随在后,李旦也在里面,只是没了一个少年郎。
少年郎聂尘,此刻走在德川忠长的队伍里。
天亮时分,德川秀忠遣人来通知他,今天还是要他一起去皇城,不过不用上殿,在外面跟寻常的乡佬们一起吃一顿皇家饭就行了。
聂尘明白这意思,好歹是得了接了天皇邀请函的,不进皇城未免落下大不敬的口实。
“但是不要去天台宗祈福,你刚刚得罪了他们,想必和尚们恨你入骨,去了徒生是非,还是谨慎些好。”
走在他身边的翁昱皇提醒他道。
“是,我记下了。”聂尘沉声答应着,其实不用提醒他也不会去神社,一来不信神道,二来自己也知道轻重。
把天台宗和长海和尚害得那么惨,作为罪魁祸首,要有自知之明。
如今在暗地里,不知多少人意图将自己处之而后快,危险如影随形,必须当心点。
皇城的规模,其实说起来还不如二条城大。
皇城也分内外,内侧是宫城,天皇处理政事的地方叫做御所,处于宫城之内,与土木建筑的二条城不同,御所几乎全木质建筑,古色古香,从平安时代起就是天皇寝宫,经过历代天皇的整修,保持着显著的唐代风格。
走过两道城门,迎面就是天皇接受朝贺的紫宸殿,说是殿堂,但在聂尘看来,还不如二条城的外殿宏大。
“天皇被欺负得够惨的。”
聂尘四下里打量一番,心中暗想,若是大明朝有哪个权臣的府衙比皇帝住的宫殿还好,只怕会被杀头抄家吧。
紫宸殿的门槛就是一道分割线,殿内空间有限,只有身份贵重的人才有资格进去,一般的人只能坐在外面的几个分殿里,一边听着朝贺的钟声,一边遥想里面的情景。
有天皇的侍卫来引导,翁昱皇和聂尘等人被分到和德川家的人坐在一起,占据了一间偏殿一半的地盘,坐起来很宽敞,想比之下其他大名的人坐得就很拥挤了,比如这间偏殿另外一半就同时有三家大名的人挤在一起。
松浦家的人也是三家大名其中之一,聂尘抬眼望去,看到李旦被两个倭人夹在当中,像个三明治一样促狭不已,想举筷子夹菜都费劲,脸上一红,连忙调转视线假装没看到。
翁昱皇倒是心安理得,不住和聂尘聊天喝茶,说些倭国的风土人情,从他口中,聂尘又了解了不少倭国高层内情,也知晓了德川家的一些渊源,对德川忠长和德川家光的立储之争也更加的清楚。
“倭国内的局势一向错综复杂,就连家康大人一统天下其实也只是明面上的,背后有多少妥协退让,都是暗中进行,外人哪里看得到。”
“这几年大将军头痛病一直很重,大家都以为他活不了多久了,身体也不适应继续担任大将军的职位,很多人在逼他,要他效仿家康大人当年一样,退位当大御所,把大将军的位置让给德川家光。”
“但大将军心中真正想扶持上位的,是德川忠长,所以一直硬挺着不退,但又拿这些人没有办法,两边就这么僵持着,等大将军什么时候死去。”
“这些人以为大将军死后,家光自然而然的可以继位,也没有着急,拖就拖吧。但聂君你横空出世,治好了大将军的头痛病,还雷霆万分的使出计策,将家光和天台宗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这就局面倒转,大将军一把就将主动权捏在了手里,呵呵,大将军此刻退位,正好趁着还有精力,好好的扶持忠长大人几年,待得大势已定,什么风浪也掀不起来了。”
翁昱皇哈哈笑着,显得心情极好。
聂尘道:“都是翁先生辅佐有方的功劳。”
“我们想得再好,也不及你的万一啊。”翁昱皇摇摇头,由衷的冲聂尘竖大拇指:“你利用天台宗的和尚搞垮家光,才是谁也想不到的妙策,忠长大人若是顺利继位,你才是第一功臣,这是大将军和忠长大人都心知肚明的,你放心。”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问道:“对了,聂君,你的烟馆开张了吗?忠长大人把他手里最好的地段都给了你,可不要浪费。”
“正在筹建。”聂尘道:“我不能随便出去,只有让我的几个伙伴来做。”
“若是缺钱,可以告诉我,忠长大人的钱库是我管理,跟他讲一声就能支度,合理范围内没有问题,聂君从平户来,想必一些原料药材要从那边运来,用车比较快捷,这方面我也可以协调,写一张用车的书,盖幕府的大印,沿途关卡都要放行。”
“那是极好的。”聂尘大喜:“我随身没有带多少钱,正为这个犯愁呢,能用车子也是帮了大忙,还能免去收税的局限。”
“要多少,说个数字就行,书下午就能写,不过大将军说过,开张时要挂上德川家的牌子,可不要忘记了。”翁昱皇提醒道。
“忘不了,多谢翁先生。”
两人说说笑笑,落在远处的李旦眼中,就是五味杂全。
那滋味,就像一个渺小麻雀一样的跟班,一夜间飞上了枝头变成凤凰,这让麻雀的头怎么想?
他落魄的低下头,肩膀被两个倭人高谈阔论时比比划划的肢体一撞一抖,颇为狼狈。
“李佬,那边德川家的贵人请你过去坐。”
正无聊的看面前的茶碗之际,突然有皇城仆役过来,恭声对他说道。
“贵人?”
李旦错愕的抬头,瞧见聂尘正站在那边,笑颜逐开的冲自己拱手。
“”李旦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起身站起,跟着仆役走了过去。
“李老爷,请坐。”聂尘热情把自己的座位让出来,让李旦坐下,又对翁昱皇介绍道:“田川先生,这位是我们平户明人的首领,手下数十只大船的海商,李旦李老爷。”
“不敢不敢,小人李旦,见过田川先生。”李旦那里敢在倭人面前冒大,赶紧摇手。
“田川先生是德川家的武士,也是京都奉行。”聂尘又介绍了翁昱皇,翁昱皇坐着不动,友好的点点头。
“早就听聂君提起过李佬,李佬在平户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是幕府数得上的赋税大户,昨日又给大将军送上大礼,大将军很高兴,说有这样的海商,才是我日本国的幸运。”
李旦心中又激动又惭愧,坐在那里浑身冒汗,能得到德川家近臣的当面称赞,是多次上京没有过的待遇,他嘴上说着谦虚的话,不住的道谢。
三人寒暄一阵,翁昱皇就被德川家的其他人拉去说话了,李旦和聂尘独坐。
这是这些天来难得的一幕,李旦表情复杂的看着聂尘,几天不见,他觉得似乎有些不认识眼前的年轻人了。
“昨天颜思齐和郑芝龙去接收了忠长大人送给你的店面,正在着手改造装修,派往平户让那边送货的人也出发了,不日就可抵达,聂尘,你的烟馆不日就可开张,到时挂上德川家的招牌,恐怕整个倭国的人都会来买能治疗大将军顽疾的灵药啊。”
李旦心悦诚服说着,把外面的动向说与聂尘听:“我真是小看了福寿膏的功效,没想到真能治疗疾病,有大将军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在,何愁不大卖。”
聂尘笑道:“李佬的份子可是大头。”
李旦忙摆手:“德川家都挂牌子了,我哪里敢占份子?今后我能帮忙的,尽管说,份子我却不敢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