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户藩和肥前国,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松浦家的平户藩其实面积并不大,仅仅占据了平户岛以及北九州岛边缘的一圈土地,在日本战国时代满地乱走的大名当中,不算十分突出,差不多也就是个乡长级别。
但肥前国就不一样了,九州岛的整个西北有一半都属于肥前国,这样的体量在织田信长时代的日本大名中可以排进前二十。又占有靠近大明朝的地理优势,坐拥平户和长崎两处优良海港,享有独一无二开海通商的滚滚财源,盘踞此间的肥前国守,地位骤然上升。
所以从平户岛上当强盗出来靠在德川家康争夺岛国霸权的战争中投机而崛起的松浦家,从幕府手里取得肥前国国守职位的那一刻起,松浦家历代家主就逐步发达起来,由寒酸的浪人倭寇首领慢慢当上了财主,经过三代人的经营,到了松浦镇信当家的时候,已然富可敌国。
具体有多富,从跟随他远赴京都的卫队武士装备上就可见一斑。
近五十人的武士队伍,光是数量就能让关东不少囊中羞涩的大名汗颜。人人都穿着一水的上等丝质直垂羽织,用的漂亮而统一色调的紫色,左右胸前绣着精致的松浦家徽,腰间插着一长一短双刀,都是优秀工匠打造的利刃,体态强横,容光焕发,随便一人拉出来都比很多大名手底下面带菜色的下等武士凶悍很多。
而跟在武士队伍后面近两百人的足轻队伍,虽然不及武士们那样威武雄壮,但扛在他们肩膀上发着幽幽藏蓝色光泽的铁炮同样令人胆寒,齐步前进时挂在腰间的铜制镶银边的火药壶、铅子袋拍打在腰身上发出整齐的啪啪声,浑如铁炮齐射时的轰鸣。
这样的队伍走在从肥前国通往京都的大道上,怎能不令人侧目。
“主公,长门国的国守大人遣人送来肉食两担、菜蔬米粮十担,马料五担,就留在行辕门外,请主公示下如何处理?”
一个紫衣武士走进用帷幔围成的简易营帐,向盘腿坐在草席上的松浦镇信猛地一鞠躬,九十度弯折的动作好像差一点就会让他断成两截,但这个武士神奇的保持着这个姿势,一点没有要死掉的样子。
松浦镇信正喝着瓷碗里的最后一口鱼汤,闻声放下碗,冷笑道:“毛利家怎么如此小气?连见我一面的勇气都没有吗?放下东西就走,怕我杀了他?”
报信的武士腰弯着,动也不动的答道:“毛利国守没有来,听说是染了重疾,不能出门,送东西的是一个家老。”
“重疾?”松浦镇信呵呵一笑:“是心疾吧?毛利这个老滑头,诸位信不信,等我们一离开长门国,这家伙立马就能从床上爬起来,屁颠屁颠的跟在我们后头赶赴京都?”
坐在他身侧左右随他一起吃午饭的几个家臣都笑起来,放肆的议论。
“大人说得不错,毛利家被幕府猜忌,领地只剩下长门国的三万石,畏惧大人是应该的。”
“那当然,主公是幕府外样大名里的重臣,长门国算什么,关原合战时毛利家替羽柴家卖命,与德川家对峙,松浦公从后奇袭打得他丢盔弃甲,毛利这是害怕主公记恨。”
“大人不如派我等进城去,把他抓来,就知道是不是真的染病了,哈哈哈。”
松浦镇信挥挥手,对武士道:“把东西留下吧,毛利家这些年也不容易,就饶了他,我们还要赶路。”
紫衣武士把腰又弯了一弯,然后抬头大步走出去,帷幔撩起的一瞬间,跪在外面的几个长门家老身影一晃而过。
松浦镇信打了一个嗝,舒舒服服的伸了一个懒腰。
他很满意这样的感觉,昔日不可一世的大名如今成为脚下的踏脚石,扬眉吐气的味道比嘴里刚刚咽下的秋刀鱼还要美妙。
几个短衣小帽的明人进来,低眉顺眼小心翼翼的开始收拾倭人们吃完的碗碟,连头都不敢抬,然后倒退着慢慢出去。
“雷耶松先生,你献给将军的货物,成色如何啊?”吃饱喝足后的松浦镇信把头扭向一侧,对坐在那里的一个白人说道:“这是你第一次觐见将军,礼物差了可不好,将军不满意我也不方便帮你说话。”
“这个大人放心,一定能让将军满意的。”白人居然说出一口流利的日语,还效仿倭人礼仪朝松浦镇信略略弯腰:“所有的礼物都是新近从满刺加运来的,有钟表、香料和将军需要的乌香。”
“那就好,这些东西都不错,将军一定会喜欢的。”松浦镇信摸了摸嘴角的胡须,满意的说道:“荷兰商馆正在新建,等我们从京都回去,就可以建好,你今后能在崭新的商馆里经商办事,也算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
“多谢松浦大人。”荷兰驻日本商馆新任船长雷耶松又是一个模仿得不那么像的垂首礼,然后抬头皱着眉头,说道:“不过我的前任范思哲船长被杀那件事”
“有客到!”
一个紫衣武士的大声禀报打断了他没说完的话,只听武士鞠着九十度的躬冲正在剔牙的松浦镇信道:“平户明人客商李旦带领去京都的商队已经到了此地,正在门外候见!”
“哦,这么快啊。”松浦镇信站起来,整整有些皱纹的衣服:“让他进来吧。”
雷耶松面色不善的本想坐着不动,但想了想还是站了起来,松浦镇信仿佛没有看到他的表情一样微笑着对他说:“来,雷耶松先生,你来的时间短,还没有见过我平户藩另一位客商大佬李旦,今日正好见一见,他也是接到天皇请帖的贵人,无论对幕府和还是我平户藩都是做出卓越贡献的纳税大户,可不要生分了。”
雷耶斯的脸就跟快要下雨的天气一样难看,不过此人却有城府,在松浦镇信面前没有发作,草草的点点头,算是应承。
话音未落,李旦的身影就出现在帷幔门口,一眼就看到了站着的松浦家主,立刻引着身后的几个人走了进来。
“李佬,路上可太平?”松浦镇信亲热的迎上去,态度比刚才对长门家老时天差地别:“没想到我从长崎出发比你先走几十里,却在这里就被你追上了,李佬走得真快。”
“路上遇上一些毛贼,不过托大人的福,有惊无险。”李旦哈哈笑着,余光朝雷耶松瞄了一眼,然后泰然自若寒暄起来:“事关天皇的春日祭,且不可有丝毫的怠慢延迟,所以我哪里敢耽搁,一路疾走来追赶大人了。”
“果然忠心可嘉,天皇和将军器重你没有错。”松浦镇信哈哈大笑:“我本来想吃过午饭就继续走,不过李佬远来,想必劳累了,不如下午就在这里休息,长门国守正好送来不少吃食,抬着走徒费劳力,今晚就在这边摆一台宴席,一来替李佬接风,二来消耗掉这些东西,如何?”
李旦感激涕零,不住拱手:“大人想得周到,李旦敢不从命!”
松浦镇信眉毛都在笑,朝李旦身后看过去:“这几位是”
李旦侧身,将聂尘和颜思齐等人露出来,道:“这是我的几个手下,大人大概不熟,容我介绍,这位是颜思齐,这是聂尘,是我的”
“聂尘?”松浦镇信眼睛亮了亮,一双布满鱼尾纹的眼睛不停的上下打量,口中啧啧赞道:“难道就是天皇指名道姓要请的聂尘?听说是一位采斐然的才子,连将军身边的大人物都佩服不已的杰出之人。”
聂尘张了张嘴,尴尬的不知道如何接这茬,只有强笑着拱手:“大人谬赞了。”
李旦笑道:“这连我都不知道。”
松浦镇信把头发斑白的脑袋晃了晃,道:“李佬不知道?也难怪,你是商人嘛,自然不懂律。”
他说得无意,却令李旦脸色都变了一变,倭国民分等级,自大名以下,第一等是武士,第二等是有土地的农民,第三等是手工匠人,最末一等,就是家大业大的商人们。
就跟大明朝初期一样,社会地位最底下连农夫匠户都比不上的,是商人。
商人没有资格穿金戴银,没有资格读书习字,在路上见了武士之类的高阶人物,还要赶紧退避让路,否则就就会被殴打,打残了连伸冤的地方都没有。
在高级人物的眼中,商人们都是粗鄙不堪满身铜臭的家伙,连说话都不配。
这让有钱的商人们很痛苦,费尽了心思要去提高自己的地位。
所以松浦镇信轻飘飘的一句话,就令李旦像吞了一根鱼刺一样,梗得难受至极。
“对了,李佬,我给你介绍一下。”松浦镇信似乎一点没有留意自己造成的伤害,依然笑呵呵的继续说话:“这位荷兰新任的雷耶斯船长,是荷兰商馆的负责人,你们以前有些不愉快,已经过去,今后要继续为了平户藩的繁荣贡献力量啊。”
聂尘循声看去,看到雷耶松眼里快要喷出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