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河岸摔下去了。”
理由有些牵强,怕魏岚再问,衍邑低下头神情自责,“抱歉,是我没保护好你。”
魏岚努力回想,却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如果可以选择,能够及时搭救,他一定不会放任不管,可事实已经发生,足以说明当时他的无能为力。
衍邑自责,魏岚心软了。
“没关系。”她垂下眼帘,浅笑安慰,“都过去了,我会好起来的。”
自先前发烧过一回后,魏岚状态逐渐稳定,恢复速度也不错,很快能够下地走动。
衍邑心里有计划,趁在这段时间,给魏岚收拾了行头重新办理户籍。
魏岚还是魏岚,出身却不再是军属家庭,而是故里海市泉城路的孤女。
期间拍户籍照片时,因为头发缘故,魏岚还抗拒了一会儿,衍邑事事顺着她,带她去小巷深处的理发店,把乱糟糟的短发重新修理的一遍。
理发小哥看见魏岚脑后粉色蜿蜒的疤痕,心悸许久,并劝解魏岚好好养伤,头上要落下深疤,以后在想长好看的长头发,那就难了。
即是没有了记忆,但女人爱美的天性依旧在,魏岚将这事深深记在心里。
以至于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哪怕是魏岚不热衷、甚至是讨厌吃的东西,但凡是对伤口恢复有利,或是淡疤的,她也能压下反感多吃几口半碗的。
即便是七十年代,办理户籍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但因为衍邑身份以及提供的各项资料,事情仍进行的十分顺利。
他们这边事情进行顺利,另一边顾家,顾三德向顾朝坦露预备上报消息的意思。
顾朝沉默许久,最终拦下顾三德,表示可以省去这一过程,因为,他打算亲自走一趟京市魏家。
这件事拖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不可能一直瞒着魏家。
他失去的是爱人,而魏家人失去最疼爱的女儿、妹妹。
他们内心的伤痛,不比他少。
他去京市,传递消息是其一,但最主要的却是……
忏悔。
请罪。
顾三德走后,顾朝开始收拾行囊。
顾阿婆知道顾朝要去京市,心里大抵猜到,这大概就是这件事的最终结果。
顾阿婆拉着顾朝,哭得老泪纵横,声音沧桑叮嘱:“岚丫头是个好孩子,从小又是家里娇养长大的,她父母将她视作命根子……你已经辜负了他们对你的期待,再不能让他们寒心,任打任骂你都受着……以后你即是顾家的子孙,也是魏家的儿子,记着阿婆跟你说的话。”
“知道了,阿婆。”
顾朝的东西不多,出门好几趟,又在家里耽误了近一天的时间,才在家中一老一小的注视下,抬步启程。
周折一整晚,顾朝下了火车,坐上开往魏家那片区域的公交车。
公交车人群拥挤,粗粝或纤细京腔儿化音不时在耳边想起,顾朝转头看向车外。
浑浊半透明的车窗上,倒映出他木然的脸,和没有光彩的眸。
八月天气炎热,马路两边枫树枝干交错,树叶茂密,只有零星光斑散落地面,即便如此,车上仍有人议论今天有多热,如何如何的不适合出门。
可是顾朝感受不到。
他觉得……
好冷。
明明这次来,比年关来时,街道上的人还要更多,更热闹,却热闹不进他心里。
真奇怪。
他的心,宛若一滩死水。
直到售票员拍响车门,报了即将到站的站名“王府井”,顾朝才讷讷收回视线,拎着背包往车门方向走。
一番波折,顾朝最后听在魏家二层小楼前。
比之冬天的冷硬灰暗,这个时候的魏家小院多了许多颜色,譬如开着黄色小花爬满墙头的丝瓜藤,又比如二楼阳台栏杆处,迎风摇曳的紫叶紫苏和花叶出水芙蓉的茉莉花……
隐隐还能听见屋里传来欢声笑语。
顾朝沉默站在门口,手抬起又放下,几次都没能鼓起勇气将门敲响。
他们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才会那么高兴?
如果现在将消息告诉他们,是不是太残忍了?
要不,还是明天再来吧?
越是犹豫不决,心里就越是沉重,顾朝浓眉皱起,正要离去,预备再做做心理准备再登门。
院里那边却传来一声“哒啦”声,魏家的大门打开了。
“顾朝?”
宋琪孕辰反应很大,嚷嚷着要吃酸,魏临打趣,说把家里的酸菜坛子端给她,可以吃个够,结果被魏学良和魏母轮流打骂了一通,最后还是宋琪出来说和,这事才作罢。
不过魏临被魏母从回家赶出来,分派他去百货大楼瞧瞧,有没有卖酸杏的。
魏临一出门,就看见肩头挂着背包准备离去的高大背影,瞧着就觉得眼熟,喊了一声过后又往前几步追问,“是顾朝吧?”
顾朝脚步顿住,肩上背包往下滑,他只能拽在手里。
他缓缓转身,对上魏临脸上那双,和魏岚及其相似的桃花眸。
那瞬间,顾朝眼眶泛红,脸勉强的笑意都难维持,“魏……哥。是我。”
魏临并未发觉不妥,笑着将院门打开,招呼他进屋,“来了怎么也不进屋?”
言罢,视线流转在顾朝身边打量,“岚岚呢?没跟你一块回来?”
“岚、魏岚她……”
“阿临呐,你跟谁说话呢?就喊你去搬这点事儿,怎么就这么墨……哎呀,顾朝?”
顾朝一句话未说完,屋里传来魏母念叨的声音,紧接着,魏母人跟着出现在门口。
看见顾朝,魏母有些讶然,只是一瞬,又笑得欢天喜地冲屋里喊,“老魏,瞧瞧,瞧瞧谁来了?顾朝来了!”
“快、快进屋!”
魏家欢天喜地,热闹一片,顾朝神情紧绷被魏临推搡进了屋。
屋里魏学良刚放下报纸,正在摘眼镜。
瞧见顾朝进屋,魏学良起身笑得爽朗,“好小子,之前给你们寄信一直没等到回信,还说你们要等成绩出来才肯回信呢,怎么样?试题难不难?有没有把握考到京市这边来?”
顾朝嘴唇扯动,正要说话,又被魏母打断:
“是啊,小顾,你心里有几成的把握?实在不行,喊你伯父给你整整,把你们都调到京市这边来……事先都说好了,岚丫头要留在我身边,我可舍不得她再离家好几年……”
“瞧你这话说得,不是给孩子难堪么?”魏学良不赞同“啧”了一声,转头又是一副笑脸模样看顾朝,“有难处跟伯父说,别不好意思开口,都是自家人。”
寻求帮助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就算是丢人,也就这一回了,自家人也没人会往外头说。
魏母翻了一记白眼,顺手接了顾朝的包裹,“好家伙,都拿的什么?怎么这么重?”
又见魏临将门带上,屋里却还不见宝贝女儿的身影,魏母把包裹随手放在桌上,后知后觉直起身问道,“岚丫头没跟你一块儿回来?”
这样合家欢乐的画面。
这样幸福美满的家庭。
这样的噩耗,他怎么能说得出口?
顾朝微微低头,不小心与满眼期待神色的魏母对视,那瞬间,他想逃。
他这么想,也想这么做了。
想法刚萌生,顾朝就冲着门口方向退了一小步。
他在脑海中想象,要走几步才能到门口,用多大的力道才能打开门,又要走几步,费事多少出院子,彻彻底底的消失在魏家人面前。
可他还未实施脑中计划,又一个声音打断了他:
“爸、妈!哪有把人堵在家门口问话的?还不把人吓着?”宋琪穿着一身宽松衣裳,端着茶盘款款走来,与顾朝目光对视,她笑容温柔,轻轻点头算是问好,“顾朝同志。”
魏母这才反应过来,推搡顾朝坐到客厅沙发。
这回顾朝,才真的是退无可退。
魏学良和魏母坐一边,顾朝独自坐一边,这回谁也没先开口,气氛略显尴尬。
宋琪怕他们有正事商量,自己在场不方便,遂笑道:“茶有了,我再去准备点茶点,昨天买的驴打滚还有些。”
魏临跟在宋琪身后,“我跟你一起去。”
“你去做什么?笨手笨脚的,又帮不上忙。”
“你身子重,我帮帮你,可别累着我闺女了。”
“怎么就闺女了,万一是儿子呢?”
“儿子调皮蛋,我才不稀罕,还是闺女好,最好长得像你,哈哈。”
“讨厌!”
小两口甜甜蜜蜜往厨房方向去。
他们小夫妻相处和睦,魏母看着也高兴,嘴角笑意止不住夸大。
转眼又注意到顾朝身上衣服褂子狼狈脏乱,魏母眉眼担忧皱起,“这怎么回事?身上怎么这样了?是不是车上挤着了?累了吧?伯母给你收拾屋,你先歇歇的,有什么话,晚上了再说!”
“伯母,先不急着忙……”
顾朝喉结滚了滚,终于开口。
魏家,他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魏家人对他越好,越关怀,他心里的罪恶感就越重。
顾朝神情凝重,身上有笼罩一层压抑的气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事发生。
魏学良和魏母不约而同端坐起来,等待顾朝开口。
顾朝嘴唇抿起,拉过茶几上的包,利落拉开拉链,从里面扯出一个巴掌大小,沉甸甸的褪色绣纹的袋子。
将袋子扯开,顾朝从里取出一枚偌大的紧锁放在桌上,推到夫妇二人面前。
半个巴掌大的金锁,上面还刻着“长命百岁”四个字,周边花纹雕刻简单,却有一种古色韵味。
“这是?”魏母歪头看了一眼,又抬头去看顾朝,不是他的用意。
“这是我之前给魏岚的,聘礼,她嫌麻烦,一直不肯戴,让我先收着。”
聘、聘礼?先收着……
那就收着啊,这也还没到谈婚论嫁的时候,拿到这儿来做什么?
魏母反应不过来,魏学良脸上却多了几分严肃,以为顾朝这次过来是要说亲事,可随后顾朝一个举动,让魏学良额角蹦出一个问号。
长命锁递出去之后,顾朝不敢看对面夫妻的脸色,抖着手将背包拉链拉倒尽头,让背包全部展开,露出里面一沓摞着一沓的票子。
放眼望去,都是大团结。(大团结=十块钱,当时最大面额)
“小顾,你这是……”
魏学良脸上笑意彻底收敛,眸光锐利盯着顾朝,“到底出了什么事?”
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大事,魏母手紧张搅在一起,不敢多说更不敢多问,可顾朝接下来的话,让她耳畔一阵鸣响。
“什么?你说什么?”
魏母呆呆呢喃,随后倏地红了眼眶,猛然起身揪住顾朝的衣服,小小藤编茶几被她挤到一边。
顾朝的嘴唇还在动,她看的见,她知道他还在说,可是她却又什么都听不见了。
世界好似死一般的寂静。
“岚岚怎么了?怎么了?”
“对不起,对不起,伯母,是我的错,我会找的,我会找到她的,一定会找到她的,你相信我,你相信我,伯母……”顾朝满眼伤痛,声音哑然。
可是此时,除了忏悔,除了致歉,他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什么时候的事?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我的岚岚……那么久了,那么久了!”
找?怎么找?
如果一开始就知道消息,多方位派人出去找,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是都这个时候了,找?
怎么找?
“你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怎么答应我的?”大滴眼泪自眼眶滑落,魏母揪住顾朝衣襟,歇斯底里大力摇晃,“你说你会护着她,拿命护着她!就是这样护着她的?你就是这样护着她的!”
曾经京南火车站离别时,魏母便是千万个舍不得,如今再听天人永隔,回想那次竟是这辈子最后一次相见,这叫她怎么能接受?
魏母情绪不受控,对着顾朝拳打脚踢,一度陷入疯狂,语言都逐渐变得恶毒起来,“怎么不是你?死的怎么不是你?你把岚岚还给我,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魏学良从怔愣中回过神,见魏母情绪崩溃,他起身将魏母拉紧怀里,想要束缚住。
可这时候的魏母,已经不是平时那个做饭都会矫情一把喊累的主儿,力气又大又刚硬。
穿书七零成了大佬心头娇